皓月冷千山(58)
“这小小一间客栈也是江湖。”柳十七笑了,黑眼睛弯起来,看着人畜无害,“老先生,你可听说近来白虎堂的事?”
鹰九儿的笑容猛地凝固在脸上,他压低了声音,凑近柳十七道:“小少爷,这可不敢乱说,白虎堂如今能在江南只手遮天,您别找他们的不痛快——”
柳十七打断他,语气仍旧懒散散的:“放心,我没那个本事。只是我与十二楼的掌门有点交情,想知道他如今情况如何,十二楼其他人又在何处?”
听他这么说,鹰九儿仿佛松了口气,他端起桌上的茶碗道:“他们呀……十二楼今次怂了,缩在城外春风镇的客栈里不出来呢。想必是左念去世,新掌门年轻撑不起场面,听说十二楼内里还有人不服新掌门,要扶另一个师兄,乱七八糟的……”
鹰九儿后面念叨了些什么,柳十七一概听不进去了,他打发走了鹰九儿,在桌边坐了好一会儿,终是起身离开,连那碗馄饨也没吃完。
出门时细雨绵绵,柳十七绕开大路出城,没看见在他远去后,南河客栈外的一棵树下,有人瞳色幽深地望他离去的方向。
春风十里扬州路,名字起得诗意无比,柳十七沿着一条小溪走过沿岸的绿树,小镇里的气氛安宁,与不远处的扬州城截然不同。
许是突然下雨的缘故,街巷的人并不多,他一身浅色衣裳几乎融进江南的烟雨。柳十七擦了把额头,抹下细密的雨水,再侧眼看了看肩头已经被濡湿一大块。春风镇只有两家客栈与一家酒馆,柳十七很快看到了牌匾。
他快步走过去,酒馆已经打样,小门开了一半,里面只有掌柜与店小二坐着闲聊。
雨越下越大,柳十七无法,只好先随便蹲坐在酒馆檐下,仰头看雨水细细密密地顺着青瓦屋檐淌,一点一点地,仿佛能润物无声地一路滴进人心。
声音也轻,听久了能奇迹般地使人安宁。
只是等了一会儿没有变小的趋势,眼看天色又要暗了。夜里最好别在外面闲逛,柳十七记得这话,他埋头盯着自己的手掌,想:“再过一会儿我就跑回去。”也不知贪这一刻时光是为的什么。
风起,柳十七结束发呆站起来,却突兀地看见他面前咫尺之处,一人撑伞而立。
油纸伞略略朝上抬起些,丹凤眼的青年笑得无比温柔:“十七。”
窄小的地方挡住了所有的风雨,柳十七与闻笛并肩而行,谁也没有先说话。直到快走出春风镇外,闻笛才问:“怎么又来了?”
“师父怀疑白虎堂的事与盛天涯有关。”柳十七答道,“今日才到扬州安顿好,我……随便出来走走,没想到遇见下雨,更没想到——”
“我会在这儿?”闻笛唇角的弧度扩大。
柳十七诚实地默认了,他偏头看闻笛,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甚至气色比起之前分别还要好得多,想来过得不错。只是那一点眉心的朱砂印,刺眼得很。
他很想问闻笛为什么不干脆离开西秀山了,茶馆那些人说如今十二楼分裂两派是不是真的,但他没立场多说话。他几乎不插手闻笛的事,却对闻笛所说都言听计从,这信赖到底早就在他心底长成了参天大树,成了本能的一部分。
“郁徵被阳楼软禁了,还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师妹师弟来找我,只能同他们站在一起了。”闻笛简短道,“你是自己来的?”
“师父师兄都在。”
闻笛点点头:“那……你们这几日可要多加注意了,今晨十二楼才接到白虎堂的帖子,阳楼约各位三日后于扬州城外擂台相见,那处……原本是当地员外修给女儿招亲的,他要来,无非要挑拨离间。届时,你们可要沉住气。”
柳十七蹙眉:“为何?”
闻笛:“在名门正派眼中,你和你师父与盛天涯是同党。不需要我多说吧?”
他是聪明人,听了这话后便懂了,再联系此前华山掌门的咄咄逼人,更加无需多言。此前柳十七觉得自己不过闲云一朵野鹤一只,眼下突然就成了众矢之的,而他只能在漩涡中心随波逐流,连一句解释都不能。
闻笛见他情绪低落,忽然道:“等此间事结束,不如……你就离开望月岛,我也想法从十二楼脱身,我们回长安去。”
“啊?”柳十七一愣,半晌笑得勉强,“笛哥你在说什么呀,我又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要与师父他们划清界限?何况,现在还没开始呢,你就在想往后。”
“我……从那天之后,自觉如同行尸走肉,在十二楼什么念想也没,江湖大事同我也没有干系。等该做的事做完,我就再没其他挂念了。”闻笛抬手搂过柳十七的肩膀,将他往自己这边带了一带。
柳十七感觉他好像还有后文,试探道:“笛哥,做什么事?”
但闻笛没理会他的疑问,伞下二人靠得极近,他的眼神犹豫了一刻,轻声道:“除了你,这世上我没有别的牵绊,懂么?”
下一瞬,轮廓凉薄的唇朝他压过来,像春雨般无声又轻柔。
那天柳十七回到住处时衣裳湿透了,封听云闻声从屋内出来,一边给他找干净的换洗衣服一边数落:“不带把伞就出门,我认了,你是不知道江南的气候。那下雨了就赶紧回来,非要等越下越大才知道往回跑……衣服快换下来,我给你烧热水洗一洗,一会儿自己吃药调息,免得寒气入体。离入夏还早……”
他喋喋不休地出门去了,柳十七脱下外衫,内里中衣黏在身上,冰冷冷地难受。他想解腰带,摸到的时候忽然被什么烫了一般收回了手。
方才,春风镇外的小桥流水,闻笛就这么吻过来,手在他后腰一揽。柳十七脑中霎时一片空白,他本能地想挣扎,却被擒住了双手,呼吸都被攫取了,他喘不上气,手上越发用力,油纸伞落到脚边,大雨把他俩都浇了个透彻。
然后他就跑了,带着长刀,跑出两步后想被绊住般,试探着回头去看。
闻笛站在原地没动,他不穿白衣的样子竟有些陌生了。他的神情好似很难过,目光沉沉的,被水雾蒙住了所有的光彩。
他料定了柳十七没法干脆地走掉,往前两步,道:“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如果我解释过了,你会原谅我么?”
他当时什么也没回应反倒被这话震惊得回过神他们刚才做了什么,柳十七的世界当即平地一声雷,炸得他什么情绪都没了,扭头飞快地跑进了雨幕中。
“阿嚏——”柳十七打了个喷嚏,正好封听云端了热水来,他三下五除二地擦干颈间雨水,又重新拧了张帕子把脸埋进去。
热气温暖地蒸得他喟叹一声,然后开始头疼:笛哥这是什么毛病,动不动就上嘴,他说的“对不起”,是指这事吗?虽说奇怪,好似也没到那么令人难耐的地步,他好像有些不正常,心事却不说出来……
柳十七喉咙发痒,他连忙拿起干衣服穿好,背过身去灌了自己一杯热水。捂着额头,柳十七想:“淋着一场雨,恐怕要生病了。”
他从来不是什么铁打的身体,三天两头小病不断,这日晚上柳十七便风寒无力,还没等到该睡觉的时辰便铺盖一卷,睡得发出轻微鼾声。
封听云哭笑不得,只觉得师弟这身板着实脆弱,帮他又把被褥掖紧,掩门去院中练剑。
走剑不比对战,封听云几乎没用力气。伊春秋房间里亮着灯,她或许在抚琴,用的封听云那一把,琴声悠悠地荡开,仿佛有忘忧的花香。
一式收尾,恰好琴音断了,封听云掐了个剑诀凝神。
再睁眼时他恍惚见到不远处的稻田间闪过黑影,藏在了一棵细弱的榕树后面。封听云没去看也不追,定定地站着,剑尖低垂。
这夜的雨停了,没有月光,他与那条遥远的人影对峙。最终院角的一炷香燃尽,伊春秋的房内也没了声息,封听云终于放弃一般扭头回到屋内。
他安静地点了灯,避着柳十七为不吵醒他,然后沉默地坐到了天亮。
作者有话要说:
真慢啊,绝望脸,下一章绝对有剧情了绝对有了没有我自杀
第38章 第三十七章 卷土重来
夜里在外面等着的人是谁,封听云心头有数,但他最终只当没法生过这事。后几日过得平静,待到柳十七养好风寒,白虎堂给的三日期限已到。
扬州城擂台从天不亮便被围了不少人,许是今次的噱头太大,放眼望去,从服饰上暂且看不出端倪,大都是习武的,十二楼的白衣格外出尘。
柳十七跟在封听云身后,在稍远的地方停下。他一眼发现闻笛,他一身朴素的绀色衣裳在十二楼中越发显眼,侧面的表情淡淡的,挂着疏离微笑,客套却又冷漠,正和一个不知是谁的中年男人寒暄。
察觉到他的视线,封听云凑近些道:“妙音阁的沈白凤先生,楚恨水今次也被软禁在内,十二楼与妙音阁关系一向亲近。”
那男人背着一把琵琶,妙音阁门人善音律,柳十七略一点头错开视线,又开始四处张望。
白虎堂这事闹大了,擂台边潮水一样的人中,隐约有以一人为首的架势。那人众星拱月般被簇拥着,正是商子怀,他红着眼睛,仿佛几天几夜没休息。
临淄离此地一路奔波,他又收了那封带血手印的信,恐怕这些日子都胆战心惊。
北川学门不比十二楼这样的门派,他们背后倚仗朝廷,席蓝玉是与天家走得最近的人。倘若他一出事,不仅在武林中威严扫地,且失信于天家,对北川学门而言出力不讨好,商子怀作为掌教,恐怕最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
沈白凤拨开人群过去,远远地朝商子怀行礼:“商掌教。”
“是沈先生。”商子怀挤出个勉强的笑容,“不知妙音阁收到了白虎堂的信吗?”
“不曾,侄女那日去鸣凤楼后一直没有消息,我们也十分担心。不过席大侠都一时失察,这白虎堂还真是深不可测。”
商子怀目光幽微,眺望空无一人的擂台:“是了,不知阳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此前还不把他们当回事,看来一直以来是……养虎为患。”
最后几个字低到尘埃里了,沈白凤没听清,侧耳提醒道:“掌教方才说什么?”
商子怀摇头道:“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沈白凤了然:“说的是左兄吧。他当年与阳楼约战,三场全胜,折花手的名号响彻江湖。从此阳楼按照约定不再残害十二楼门人,逐渐地淡出众人视野……现在左兄一走,阳楼就囚禁了诸位掌门,时也?命也!”
“难不成全天下只有左念一人擒得住阳楼?”商子怀皱起眉,他一转头,却见闻笛似笑非笑地跟在沈白凤身后。
青年人眉目如画,笑意温润,商子怀却没来由地觉得闻笛有些怪异。
他与十二楼接触不多,见闻笛周遭其他人,也知道他的来历,沉声道:“小友,你在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