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48)
他说完这些,心口微微刺痛,仰头看坐在榻边的段无痴。
对方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眉角抽搐,好似极力压抑着情绪。段无痴半晌没动,几个悠长吐息后睁开眼道:“多谢,我大概心头有数了。”
柳十七敏锐道:“是你的同门想要赶尽杀绝么?”
“不是你能干涉的事了。”段无痴道,眼底一抹阴狠转瞬即逝,“我还真当他不会痛下杀手,岂料嘴上说的冠冕堂皇,还是容不下师父——”
柳十七:“谁?”
段无痴不知是心大,还是觉得此事并不有辱门楣,斟酌片刻后道:“你知道南诏菩提堂,自然也当明白菩提堂与大理皇室联系密切。”
柳十七点头:“段氏,我知道。”
段无痴道:“菩提堂原来名为天英堂,本是段氏的近身护卫。因段氏历代笃信佛教,内功又以阳刚为主,在前几代首座皈依佛门后,逐渐成了佛门的附庸。首座向来在大理地位尊崇,备受器重,时间久了经常在朝政中搅弄风云。”
南诏离中原太远,虽已经称臣纳贡,但仍旧与天家各自为政。这事柳十七知道,他向来不关心政局,这时听段无痴谈论,不由得郑重起来。
“我父王死得早,如今即位皇帝的是叔父,他与我所想一致,不能任由僧人干政。佛门讲求出世,但他们在大理几乎能一手遮天!”段无痴说到此处有些激动,“于是我少时便自请入了菩提堂,苦修数年功法大成,想与叔父一道革除佛门对朝政的干涉。”
“但此事说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我拜在师父门下,他向来不拘礼法。因这一点,我尚不知他其实站在叔父一边,对他颇有成见,却也通过与他相处,注意到菩提堂隐隐有了两派对立之势……”
柳十七接口道:“是慧慈师父和想要他死的人么?”
段无痴毫不讶异柳十七猜到,颔首道:“对,另一边就是首座师伯。他父辈是段氏的没落贵族,因犯了大罪被废爵位。段氏从来没有等闲之辈,他想东山再起。”
从未知道佛门之中也能有争斗的柳十七惊讶了,他能想到这些对立带来的后果是什么:一派主张出世再不涉足红尘,另一派却暗藏野心企图篡位,这样下去当然非你死我活不能解决。
想必后来无非是段无痴韬光养晦数年除掉首座,清理内外威胁巩固叔父皇位。之后他想起被迫远走中原的师父,下令寻找却为时已晚。
段无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师伯的人终日在暗处监视,我只好装作醉心武学,来中原耽搁数年,与各位高手比试,让他放松警惕。回去之后,矛盾已经无法调和。师父不忍同门相残,含恨离开大理,走时送我前往苍山深处。但我知道他……他一心只想皈依佛祖,渡众生于苦难,把自在无相功光大……”
柳十七疑惑道:“你的师兄弟们呢?”
“呵,”段无痴自嘲般笑了一声,“全被师伯赶尽杀绝了,我师父离开大理时,他这一脉就剩我一个徒弟。”
柳十七经不住思念慧慈当日样子,他最后的时日一定极为痛苦,却还忍着传完功法口诀才圆寂——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却对柳十七倾囊相授。
是为大义任侠,不过如此。
“你是他最后一个弟子,我不会对你如何,也不勉强你做什么。”段无痴道,“只希望今日之事你不要告诉那些中原人,菩提堂虽然坏了面子,也不能任人说道!”
原来菩提堂因僧俗之争已经四分五裂,留着的首座不过是个壳子?
慧慈当日说“乱世将至”,何尝不是预见了结局。
南诏的事他管不上,二人相对而坐,共饮一壶茶后,柳十七才得有机会问他溺水始末:“段大侠,你……你为何会在余杭救了我?”
段无痴瞥他一眼,似乎很看不上他憋了这么久才问这事,无奈道:“我和门人追查师父足迹到了余杭,昨夜我在渡口附近徘徊,听见争执,躲在暗处看了看,就是你和那个……你师兄想乘船逃走,但你被推下水。待到那些人走了,我手下的人把你捞了起来,还好时间不长,你还有一口气在。”
柳十七摇头道:“我不信巧合,段大侠,你说实话。”
竟就被这个少年人看破了,段无痴失笑道:“不好骗!其实是我内心烦闷,忽见一女子从门外路过,她走之后地上多了一块手帕,上有几行墨字。‘杨柳岸,子时三更,机缘不曾断绝’。我见了,自然以为这有关恩师的遗愿,踩着点来,就见到了你。”
应该是绿山阁的人,封听云说过他们知天下之秘辛,再加上灵犀白天出现过……
柳十七不疑有他,略一行礼:“多谢相救。”
段无痴耿直道:“也多谢你告知了恩师遗言,他没叫我不争,我就要去争了。”
他莫名觉得这是段无痴的际遇,于是不再就此事多言。柳十七再喝了一口热茶,起身道:“我这就走了。”
段无痴忽然道:“按理说你要走,我不该留。但昨日救你回来后府上大夫诊脉,你体内有寒毒淤积,想来不是新伤了,若不调养痊愈就行走江湖,恐有后患。”
“是早年的旧病。”柳十七自行搭脉,他久病成医,知道顽疾还未大好,“最近半年都在折腾,起先又在……在北方寒冷的山中待了许久。”
小蓬莱里有温泉,暖得让人错觉已到初春是不假,西秀山的冰雪仍旧渗入他的血脉。他有日子没服药,反复发作也在情理之中。
他重在榻边坐下,屋内烧着暖炉,江南的春寒与冰山上的溪水都没法比。
“我包袱中本来有药的,但……”柳十七皱眉,欲言又止。
“救你回来时你就带着一把刀。”段无痴道,宽他的心,“此处是菩提堂的别庄,大夫也是从大理来的,不如住些日子?——恩师留下无相功的口诀给你,定不希望你年纪轻轻就落一身伤病。”
柳十七把外衫往身上一披,明白了他话中深意,心里暗道无论是福是祸,他这辈子逃不开无相功,一身重来的武艺也拜它所赐。
大理的药与封听云配给他的不太一样,柳十七喝了半月,也打扰了半月,寒毒暂且消除。他不好再拖延,向段无痴请辞,这回对方没说什么。
离开段无痴的居所时未到黄昏,江南又下了一场春雨,空气湿润,新柳细细地抽芽。
回望月岛吗?不知封听云怎么样了?入夜在何处借宿也是个问题。
段无痴没立场让他蹭吃蹭喝,柳十七很清楚。这一趟捡回了小命不说,还知道了当年旧事背后的一段尘缘,日后还能遇见段无痴再说其他。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边走,临行前段无痴塞了一包碎银给他,够一路回望月岛的。柳十七琢磨着先过一夜,然后往东海去那家客栈。到了那里,就能知道封听云到底有没有回到望月岛,每逢初一十五会有人上岸换取粮棉,届时自当返程。
从余杭取道走水路,等到逆流而上至扬州,在渡口换快马,不出半日就能抵达海岸。
这段路不难走,柳十七翌日独自出发,等到下了船,却觉出了不对——
他才向驿站走了两步,为何旁边有几个茶客就看了过来?柳十七本能地蹙眉,手伸向背后握住刀柄,另一只手扣住了腰间三枚银针。
扬州岸,晓风拂,莺鸣柳。
驿站边的茶馆露天而建,柳十七路过时,那几个茶客默契地放下了手中的杯盏,远远地开始尾随他。此地不时有护卫巡逻,却并无人发现暗潮汹涌。
柳十七脚步越来越快,一直往出城的方向走,而茶客们不疾不徐只离他几丈余。
他握着刀柄的手有些酸却不敢放开,眼前逐渐开阔。扬州城外几株野桃树还没到开花时候,光秃秃的枝桠横生,往后去看,渡口与河岸都远了。
柳十七略一思忖,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他脚步稍微停顿,听见后头几人呼吸一紧时,忽然转身银针飞出——
那几人并非等闲之辈,见被识破到也不多言语,手中兵刃乱七八糟地一拥而上!
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如见昔时
方才一瞥之下发现那杯中茶水并不冒热气,茶客在扬州岸等了良久,看来身边果然遍布眼线。这念头在脑中惊鸿一闪,柳十七硬生生地接下一剑。
他腰向后折,余光发现一柄铜锤立时跟上,心头咯噔一声后,调整呼吸整个人轻身翻起,在身边持剑人手肘一点,跃至半空躲过前后夹击。断刀的刃险些割到自己,柳十七顺势窜出数尺,从包围圈中脱离,反手又是一拔暗器飞出。
这些人基本功扎实,彼此之间配合得当,不多时就能形成一个包围圈。如果还有阵法相辅,柳十七要跑难如上青天——必须赶在他们尚未围上来之时,要么溜走,要么破阵!
柳十七心一横,抓紧时间看了一眼四周,初春荒凉的田地与树林,跑也跑不到哪里去,扬州城内有没有埋伏还未可知。他咬牙选了后者,手中长河刀往前劈开了风,自己却借力往后一跃,身轻如燕地躲开了一剑。
茶客装扮的人终于除下伪装,步步都是杀招。
一时三刻还能撑住,柳十七在十二楼长大,又在望月岛习武,他们步法的迷阵不多时就能看清,无奈他体力不好,需赶在透支前就看破出路。
铜锤挥来,擦破了柳十七小腿一块皮肉。他吃痛之下脚步竟丝毫不乱,以命相搏的格斗柳十七在西秀山经历过一次,那时他的对手是左念。
这些人难不成能比左念厉害吗?
他片刻地一闭眼,长河刀收归鞘中,却瞅准时机,在那人扑上来时提气运转过经脉,强迫自己速度极快地出掌——
六阳掌,“大光”。
“啊!”那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径直被打得往后滚了三五圈,起身时唇角新添鲜红血痕。柳十七调整吐纳,脑海中不断回忆封听云对他的指点。
封听云对六阳掌的学习连皮毛也没有,可他记忆力极好,几乎可以过目不忘,在翻阅过后凭回想就能背诵前半章。从西秀山回到中原的路上,柳十七耳濡目染,天天听他念经似的在睡前唠叨,竟也记住了许多。
此时不容他细细思索,也来不及再多想别的,柳十七讨了个巧,自在无相功讲求有样学样,他顿时把看过的北冥剑、君子剑和折花手都一一融入了自己的掌法,再配合以静制动的六阳掌,半真半假地使出来。
居然就唬住了人。
那些不明身份的江湖人被他打翻了两个,余下的便不敢妄动,柳十七站在原地,额角渗出汗水——这次却不是冷汗了。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站得极稳,唇角轻扬,朝剩下的几人比了个轻佻的手势:“是奉了哪位高人的命令来杀我,还是为了钱取我的人头?来呀。”
说完,柳十七惊讶地发现丹田内府真气循环往复,源源不断,动了这么大一通手,他时刻担心自己掉链子又脚软,在停下来时反应过没有半点不适。“斗转星移”仿佛给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直到如今才得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