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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冷千山(86)

作者:林子律 时间:2019-03-05 18:51 标签:江湖恩怨

“师父,师父……”他失了分寸,立刻便要往那边跑,可乱石穿空,场面惊险,加之人潮汹涌,柳十七要往高处去难上加难。
他往前跑出几步,蓦地被拖回原地,柳十七按住闻笛的手:“你放开我!师父还在那处,我不能看着她——”
“你冷静一点!”闻笛的怒吼在他耳边炸开,“人力如何与天地抗衡,你是去送死!”
柳十七:“我怎么能!”
眼底分明是浓重的震惊与悲伤,闻笛只觉仿佛哪里被触动。
他一向自持,视情况而做出最理智的决定,他应当先安慰柳十七,那两人皆是高手,轻功又好,往事尚未处理完毕,不会就这么痴呆地送死,然后带着柳十七到安全处避好,等至少落石不再滚下山时和他去高台上,寻找盛天涯与伊春秋的踪迹。
可闻笛忽然被那双黑眼睛里的情绪牵动一丝微澜,久违的感受,仿佛心揪在一起了。原本他觉得柳十七偶尔冷情,叫人失望,但眼下他手掌冰凉,眼泪却是热的。
闻笛叹了一口气,放开抓住他的动作,手指在他脸颊轻轻一蹭,揩掉那点水痕:“我陪你去……别怕。”
烟雾四散,滚落的山石放缓速度,纵然偶尔再有大块岩石,也能轻易避开了。尚未杀上水月宫的群侠捡回了一条命,惊魂未定,开始寻找尚存的同门,连谩骂盛天涯无耻都忘记。这变故来得太过突兀,活下来的人多少带伤,都心有余悸地愣在远处,一瞬间丢了魂。
闻笛带着柳十七穿过人群,他一眼看见靠在旁边的宋敏儿,却不见其他熟人。他拽了把柳十七的手,示意他在远处等,自己则跑了过去。
“郁徵呢?”他没时间讲废话。
宋敏儿摇摇头:“无事,只是方才莫瓷躲闪不及被一块石头压住了腿,恐怕伤及骨头,郁徵关心则乱,刚带着人离开——此处我暂管,你不必担心。”
她出门游历一遭,时间不长,却好像学会了说人话,不再咄咄逼人。闻笛张了张嘴,最终收起所有话语间的讥讽,道:“那便拜托了。”
“这是哪里话,本为同门。”宋敏儿轻描淡写道。
闻笛不知说什么,只好“嗯”了声,算作结束这场对话。
他们之间从没有这般的和平,过去针锋相对,后来险些生死相搏,宋敏儿和他三言两语间达成和解。闻笛垂眸不语,转身离开时,心道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果真奇妙,他看宋敏儿再也不横竖不顺眼,料想对方也如此。
这是成长吗?也不是,他们都这个年纪了,不过是一个选择。
他回到柳十七身边,简单地描述了与宋敏儿的对话,言毕拉着柳十七上前。走出两步,闻笛似乎有所眷念,回头看了一眼。
十二楼的弟子们彼此相扶,认真处理伤者,白衣染了尘,却再也不高高在上了。
他自小在西秀山就没人待见,后来旁人喊他师兄,也多少有轻蔑。但这一瞬间闻笛觉得,十二楼好似也并不是……非恩断义绝不可。
“走吧。”他对柳十七道。
一日白昼将尽,以背相对的方向正是漫天落霞。
柳十七低头看自己被拉长的影子,忽然道:“笛哥,你知道六阳掌的最后一式叫做什么吗?叫‘熔金’。落日熔金,我想当年有人创造它,总不会为了同归于尽。”
闻笛握紧他的手:“怎么突然说这个?”
柳十七不言不语地走出好几步,足下不时有碎石块滚动,地面凹凸不平,他一个趔趄,摔了跤,灰头土脸地爬起来。
这状态不对劲,闻笛怕他出事,抓住柳十七的肩膀,生生地将人拉住。他看见柳十七正面表情,刚要说出口的话全都咽了下去:“怎么、怎么还突然哭了,摔痛了吗?十七,别吓我,到底想到什么——”
柳十七拿胳膊狠狠擦过眼睛,摇头道:“……我不想再也见不到师父。”
这话一出,他像凭空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又变成了个手足无措的孩子,猛地蹲在地上,脑袋埋进胳膊中,无声地流泪。
闻笛失语,圈住他的手,亲吻那上面的伤口。
他头一次感到无能为力,不知道如何安慰柳十七突然崩溃的情绪。




      第56章 第五十五章 天涯无归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淮水江畔一场大乱后,倏忽又恢复了平静。
偶尔还有石头滚开的声响,沉闷地落在半空。伊春秋捂住胳膊的伤处,她调息数次,才摸索间抓住自己的佩剑,艰难地站起来。
夕阳正当落下,水月宫朝向西南,刚好得见璀璨晚霞,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仿佛生平难得见到几次金乌西沉。前人有诗云,“夕阳无限好”,伊春秋却没来由地想,既然有这无限好,近黄昏又如何呢?
她的腿被石头压了一下,平素喜洁净的女子此时面上都是土灰,而她毫不在意,只半坐在原地,好久才缓缓地直起身。
伊春秋扭过头去,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你果然另有所图,根本不是要他们自相残杀。”
“自相残杀?这戏码我看得够多了,没意思。”盛天涯的声音从另一处传来,伊春秋循声望去,他与自己差不多,带着伤,目光却是极亮,仿佛是疯狂前的征兆。
他倚在远处不动,似笑非笑:“倒是你,明知这些了还跑过来,难道为了给我殉葬?可惜咱们俩都没死成,你很失望吧?”
“你这么久埋伏在水月宫,不是把它当据点,是当战场。事先埋下□□,待到他们杀上来便点燃,我说得对么?”伊春秋倚在一旁断壁上,口气平和,不理会盛天涯的嘲讽,像只叙述一个冷漠的事实,“密道不是从前堵死的,石块痕迹尚新,出自你与门人的手笔——盛天涯,你一开始把那些人吸引过来,就要他们死。”
她说话时,盛天涯始终带着一点满意的笑容,听完,他更是频频点头:“师妹还是一如当年聪慧过人,只稍加查看便知道我在想什么。”
伊春秋道:“不敢当,知己知彼而已。”
盛天涯道:“我也同样知道你。封听云不在,是你想留住望月岛最后的血脉,但方才支走那师侄,实在不是你的作风。因为他是晓妹的儿子,你菩萨心肠?还是他身上另有秘密?让我猜猜,应该与……《碧落天书》有关吧?”
“说笑了。”伊春秋面不改色,脚步徐徐朝盛天涯而去,“师父一生心血七年前尽数被你抢走,你打了师父一掌,间接也害死了他和小师妹,此刻却含沙射影《碧落天书》与我徒儿有关么?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还能走动,盛天涯却起不得身。
长剑在地面拖行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伊春秋本是步履轻盈,如今被山崩弄得负了伤,连带着身形都凝滞了。
她走两步停下,没力气一般叹了口气:“你说,我该不该跟随你呢?还是如今拜月教遗迹之前,以这把剑替师父清理门户?”
“好师妹,这会儿没有旁人,总算说出你真正目的了。什么清理门户,不过都是借口,自从我离开望月岛,你眼里就揉不得沙子……”盛天涯双手扶住身后一棵倒塌的树,强迫自己站起,内息暗动,一股力已经按在了掌心。
“你从来只想让我死。”
伊春秋摇了摇头:“不因为这个。”
盛天涯嗤笑:“但我不信。”
他自诩太了解伊春秋,对方也一样。而今走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事比背叛师门更让对方愤恨吗?盛天涯以心换心,恐怕也无法全然释怀!
须臾,伊春秋长剑微斜,发出一声金属鸣叫,如鹤唳,如烈风,剑尖上挑,直指盛天涯的生死窍!
同门厮杀,每一招对方都熟稔于心,恰是最轻松也最难捱。
伊春秋因是女子,不宜修习六阳掌,内力也止步于“斗转星移”中,无法与北冥剑法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不若六阳掌那般互相融合。而盛天涯虽内力远胜她,已经疲惫不堪,强撑身体去接剑,只是徒劳无功。
长剑带有东海潮湿寒气,盛天涯催动内息,六阳掌一式“海曙”正面抗衡,旋即剑式一变,掌风也即刻变化。
云霞出海曙,他一夕逆练,倒转攻势,喉头一甜时忽地发现伊春秋破绽。盛天涯不敢怠慢,生怕是自小爱耍诈的师妹故意露出,不敢上当,硬是直攻左肋。
伊春秋使左手剑,右手变剑指为掌,挡下他那一击,而长剑横空,顷刻间挑破了盛天涯右肩旧伤,血流如注。
双方各自推开,复又缠斗,似乎用伤势交换来比谁能坚持到最后一刻。
掌风剑影,盛天涯竟有些好笑。他三个吐纳过后,抓住伊春秋攻击空隙——北冥剑胜在轻快凌厉的组合攻击,一旦被打乱节奏将会致命——突兀一掌“熔金”打向她的小腹!
他以为伊春秋会躲开,但这一掌却半分没有留情。
伊春秋足尖一点,居然站在原地,甚至往前倾身径直以血肉之躯来接招。
“你!”盛天涯眉间微蹙,掌上力道不减,逆练六阳,真气倒走,却能在瞬间爆发出巨大的能量,破石开山一般朝向伊春秋——
女子身形微晃,却没有倒下。
她呕出一滩赤红鲜血,鹅黄的衣裙被染上艳色。精心梳好的发髻散乱,鬓边碎发随身体轻轻地摇。伊春秋面如金纸,气若游丝,但那双细长的眼盯着盛天涯,似乎有千言万语不曾说出,手指还固执地握着剑。
盛天涯忽然被她这模样惹得片刻怔忪,情不自禁道:“你……你……”
话音未出口,伊春秋手腕轻颤,长剑如闪电般刺向盛天涯!
他随时保持警惕,即便到最后也未曾松懈至毫无抵抗。耳畔忽地响起剑声,但距离极近,盛天涯只来得及往旁侧一闪——
势如破竹的剑,摒弃了北冥剑所有的招式,仿佛不再靠力度而是一股气在支撑,从他右胸深入两寸,便再也没有任何往前的势头了。
“你……春秋……”盛天涯在那一瞬间遗忘了疼痛,他看见伊春秋被溅上血珠的秀丽面容,嘴角下撇,目光中似乎有泪。
她说话时快没有进气了,一字一顿艰苦万分:“我……我恨……你……为什么,不选……晓妹……你去死,去死——”
再多的话,她也讲不出了,握住剑柄的手指紧了紧,随后脱力般松开。她整个人往后一仰,盛天涯瞳孔微缩,身体先于心念地动了,伸手接住伊春秋,因两个人的重量他一个不稳身形,和伊春秋一道倒在地上。
尘埃飞起,天色渐渐地暗了。
他慌乱地爬起来,握住伊春秋的肩膀,想要撑起她。
盛天涯胡乱地抹开她面上血迹,正要喊她名字,又因她还没闭上的眼愣在半途。他太久没这么近地看伊春秋了,一句“师妹”呼之欲出,盛天涯突觉指尖一冷。
他茫然抬起手,原来是一颗眼泪,瞬间没了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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