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42)
“这下行了,咱们两清。”
闻笛冷冷地说完,痛快抽出那把钉死了左念的柳叶刀,在自己衣襟下摆擦干净血痕,随手扔到了一边。
忽然下起小雪,闻笛站在庭芳苑内,摊开双手。经年练刀磨出来的薄茧沾了一点冰凉的雪片,旋即融化成水,像是一滴未落的泪。
被他丢弃了的、象征着十二楼辉煌的柳叶刀如同西秀山任何一个入门弟子的佩刀,上面镌刻着主人的姓氏,横平竖直——
是一个“柳”。
作者有话要说:
哎 感觉没写好(。
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前途未卜
柳十七昏睡了整整三天。
那日他先是电光石火间悟透了六阳掌的根基,用尽全力打了左念一掌,体虚到了极致,还没调息过来,就听闻笛道出一件惊世骇俗的真相。一伤了身,二伤了心,在各种刺激下柳十七只来得及抓住封听云,接着两腿一软栽了下去。
闻笛背他回到住处,郁徵嘴上不闻不问,私下里却让人找原先生替柳十七诊断。结果不出所料,与左念一战,柳十七先是被折花手震出内伤,又强撑着运功突破六阳掌,分外凶险,差点死了。
原先生扎完针叹了口气,开了宁神的药,留下句“醒不过来就是上天要收了他”,后头几天再没来过。
起先柳十七的确一直没醒,闻笛没日没夜地守着,但与他内功相悖,也不敢贸然替他调息,成天心急如焚。封听云倒是与柳十七师出同门,他却看着只想作壁上观,摆摆手说师弟死不了,便每天不知去哪里了。
而后半梦半醒间柳十七发了一次烧,慢慢退下去后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柳十七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醒来时是一个深夜,身心俱疲。
他睁开眼后先感觉口渴,随后脑袋和四肢都开始疼,不是外伤,而是那种酸痛,叫人咬着牙关忍耐,不好叫出声。他静静地躺了会儿,等这阵子缓过去后才爬起来。
依旧是西秀山的矮榻,从小蓬莱带出的兔子窝在床尾,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地养神,把自己变成了个毛团。旁侧桌边坐着个人,柳十七眯起眼,正要发问,借着烛光看清了那人时,顿时愣怔:“郁……郁师兄?”
不是闻笛。柳十七头疼之余,忽然有一丝失落。
郁徵没休息,他一直看着柳十七的动静,见他还能说话就知道已经大好,起身走过来在榻边坐了,道:“下午时听见你梦呓,想来是快醒了,闻笛说他没脸见你,非要我替他守一会儿——来,先把药喝了。”
他递过来一碗漆黑的药,闻着就难以下咽,但柳十七一言不发地接过来,几口喝了个干净,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擦掉唇边药渍,柳十七抬头望向郁徵,半晌后犹犹豫豫道:“他……是生我气了吗?”
“不能吧。”郁徵看了一眼天色,叹息道,“天快亮了,我该回去准备别的。你昏睡这几日十二楼发生了不少事,左右你已经不是本门弟子,不受约束。再歇一会儿,等日出之后你找你师兄去。”
郁徵的话说得颇有玄机,柳十七隐约猜到什么,没有再问,目送他出门。
他坐在榻上,西秀山的冬日冷得冻住了骨血。算时间没几日就能出正月,但还是半分没有要回暖的意思。他不是闻笛,耐不得寒。
回忆如同吉光片羽闪过脑海,他捂住头,那天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
左念打伤了闻笛,败了封听云,他疯了一般再没有过去十二楼掌门人的儒雅模样,双目充血变得通红,朝他出手时全是杀招。
然后他就拍了一招六阳掌中的“大光”,使出去时全身都仿佛被抽空了。
在模糊的意识中,他听见闻笛那些话,整个人后知后觉地委屈起来,而还没容他看到左念最后的结局,就突然眼前一黑。
“唔……”柳十七难过地□□,脸埋进被褥里,感觉心口有点空。他眼睛也蒙上一层幽暗,想道:“左念是真的死了吗?”
闻笛……闻笛那天又说了什么?他就是那个影子模糊的义兄?
这想法让他复又昏昏沉沉,柳十七重新躺下翻了个身。先前的疲倦逐渐被褥子间的温暖取代,他短暂地忘记了这些混沌,终于在漫长的失落和疼痛后得以好眠。
屋头只余下平稳的呼吸,门外郁徵并没有离去,他看向一棵树,突然道:“出来吧。”
树后白衣应声闪过,旋即一个身影娉婷地站在他对面。待看清来人反而郁徵先疑惑了,他微微皱眉:“宋师妹?”
宋敏儿不施粉黛,身上只是最简单的十二楼弟子服,她背着一个包袱,腰间佩刀,还提了个斗笠,面色苍白:“师兄,我来向你辞行。”
她对郁徵几乎不曾有过好语气,最近一段时日前所未有的听话时,也没对他服过软。这时她低声下气地叫了句师兄,郁徵不习惯一般想笑,却为宋敏儿的言下之意无论如何笑不出来了:“辞行?你要去哪?”
“爹当年临终前将我托付给师父,现在他走了,经过这一遭我也看清了。我不想再争什么大师兄大师姐,不想再学折花手,当十二楼最有话语权的人。但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些困惑无人能解答。”
郁徵:“必须要走吗?”
宋敏儿摇摇头:“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们都无关。倘若连自身的存在都想不明白,我活在天地间也没意思。自然,你能放任我继续在十二楼作威作福,当我的千金小姐,但不出去走走看看,我一辈子也不会释怀的。”
郁徵明白了她的意思,思索后道:“此事你主意已定,我无法再说什么。江湖险恶,往后没有人护着,那些苦楚你都要自己咽下,可想清楚了?”
宋敏儿“嗯”了声,抓住斗笠的手紧了紧:“师兄,日出后我便离开。往后十二楼诸多事情都交给你了,你……也要保重。”
夜风拂过,东方泛起鱼肚白,郁徵垂下眼皮,从腰间解下什么物事递给宋敏儿,轻声道:“这条穗子是我刀上的挂饰,以后江湖上倘若遇到不能自己解决的是非,也无需害怕,遣人送回西秀山,师门自会回护你。”
宋敏儿不与他客气,接过去后略一施礼,转身走了。
他们曾经为了折花手,彼此一个咄咄逼人、一个步步为营地明争暗斗好几年,却在左念死后奇迹般地能够和平相处。如今两败俱伤谈不上,在天涯海角之前,两人还能认真地互道一句“后会有期”。
造化弄人,总爱把事情的结局与开始异位而处。
雄鸡一唱天下白,日出东方后,柳十七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封听云。
他手中拎着柳十七的行囊,往他房间桌上一放,道:“东西都在,渡心丹他们没动过,我也没给左念知道那时在我身上……你还同我回望月岛吗?”
那三个字一出,柳十七想起了自己此番来到中原的目的,抿了抿唇道:“解师兄他没同你来西秀山,你我分别三月多了,发生何事,师兄你说给我听听吧。”
封听云示意他穿戴整齐,从住处去洗砚斋还有一截路。两人并肩而行之时,他简明扼要地把分开后他们如何制服宫千影和玄黄,又是如何一路追查到庐州收到伊春秋的信放了人,最后兵分两路的事告诉了柳十七。
言毕,封听云替他理了理歪到一边的发辫:“我刚到西秀山就传信给了行舟,昨天收到回音,他说已经有了大概,两个月后余杭会合。”
意料之外的一程并未耽搁伊春秋嘱咐的正事,柳十七安下心来。他又觉得好似此刻的确应该走了,再没有别的停留理由。
说到底,对如今的西秀山而言,他只是个过客。
行至洗砚斋外,郁徵许是猜到了他们也要离开了,站在廊下迎接。他与封听云寒暄一会儿,拽过柳十七道:“承蒙十二楼的诸位照顾,我师弟还有东西要归还。”
柳十七心思虽不在此处,但听见后片刻就明白了封听云的意思,从自己的包袱里掏出一个精致玉瓶,递给郁徵道:“渡心丹。”
郁徵没接:“此物留在十二楼是祸患,我看过闻笛带回的《天地功法》,渡心丹没有意义。先掌门言之有物,不如遵从。”
柳十七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仍强硬地塞给了郁徵:“我留着更没用。”
郁徵不好拒绝,只得收下叫旁人拿去放好,他朝柳十七背后望了望,转身留给他们一点空间:“还有个人也同你有话说,你们聊吧。”
他诧异地扭过头,看见日光越发鼎盛,闻笛站在院中,提着他的长河刀。
封听云见闻笛神色也知他与柳十七需要好好告别,何况那天听了惊世骇俗的真相,柳十七选择不去触碰,他却不能不把那段关系当回事。于是封听云在柳十七肩上按了一下,留下句“我去牵马等你”后,先行一步。
霎时间仿佛十二楼的弟子都走干净了,洗砚斋前偌大空地,新雪覆盖了泥土与屋檐,天地间一抹淡淡的身影,柳十七移不开目光。
闻笛没有那天的戾气了,他眉目间很干净,像他们初见的时候——或许要往后一点,全然就是柳十七记忆里的模样。
他蓦地记起那个似是而非的吻,脸上霎时一片通红。
“你要离开吗?”闻笛问道。
柳十七莫名慌乱,只得略一点头,他眼睛飞快地眨,不知该说什么。许多事一齐涌上来,想问的何止只言片语,但他却没个主意从哪里开始。
闻笛一提衣摆在洗砚斋前的台阶坐下了,柳十七想了想,也坐在他身边。那人的侧面很锐利,洗去了年少时的温润。闻笛的面相寡淡,惟独一双丹凤眼十分幽深,叫人不敢直视,生怕被他攫取了全部心神。
他偏过头对柳十七道:“有什么都问吧,今天你走了又不知道何时才能见面。”
既然已经提了,柳十七不好忸怩,道:“那天你说的……都是真的?笛哥,你认得我爹娘,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他过去提起这些隐语总会让闻笛难堪,这天他却很自然地说道:“在小蓬莱我问过,你没法接受恩师和仇家是同一个人,我何苦说出来让你难过?此事已经了结,那天发生的一切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郁徵会处理好,你不必替我担忧。”
柳十七:“我不是那意思……”
闻笛摸了摸他的耳朵,眼睛弯得越发好看:“其实没别的,我就想你别怪我。”
责怪么,当然还是有的。柳十七许是大病一场后没有力气再和他在这个关头争论,他自己亦觉得就算早知道了,恐怕结局还是不会变。
他低着头,半晌后沉声道:“爹和娘……是什么样的人?”
闻笛好像猜到了,听罢略一思索道:“义父名应,字来归,师承紫阳观慕真人,义母虞氏出身扬州大户人家,他们二人相敬如宾,恩爱甚笃,是一堆不可多得的神仙眷侣。可还记得那首诗?雨过十七夜,灯花犹未冷……抱歉,我骗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