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57)
北川学门的掌教商子怀勃然大怒,声称若三日内不放人,便要上门请教阳氏的武艺。哪知放话后第二天,一封信千里加急地送到了临淄,白纸上赫然一个血手印。
谁也不知阳楼想做什么,只能忍气吞声地按兵不动了。
就在中原乱成一锅粥的时候,一海之隔的望月岛上,十五月圆。柳十七睡得正酣,他向来少梦,这夜却奇迹般地在潜意识中回忆起了童年时的吉光片羽。
长安的月仿佛能飘进千万户人家的窗户,荡漾出一片温柔。而他坐在四四方方的院落中,东南角上一棵槐树一棵柳树。常听老人言,槐树不能栽在院中否则阴气太重,但若栽在院门外却能升官发财。
槐树开了花,浅白色,细碎地随着一阵风落下来,他看见年少的闻笛坐在石凳上,和对面的中年男人下棋,男人背对着他看不清样子,闻笛却还是年少时的五官,那会儿没这么锐利,想悔棋似的,整张脸都要皱起来了。
旁边柳树下面容模糊的女人抱着襁褓轻声地哄,口中唱着某首歌谣,“月下梧桐晚,露湿捣衣声……”
这个夜晚仿佛很长,慢悠悠的时光安宁而静谧。柳十七翌日醒来还有些意犹未尽,他伸了个懒腰,想着梦里的场景,惊觉这是他第一次梦见父母。
但童年的长安,院子里没有柳树也没有槐花,秋天的时候,只剩一地枯黄的梧桐叶。
柳十七捞过床头的一个杯子,凉透的水喝进去沁人心脾。他被激灵得彻底清醒,望月岛的海风灌进来,他却嗅出一股不寻常的风雨味。
下榻走到窗边,外面天阴沉沉的,海上的第一场春雨呼之欲来。
正在此时,封听云推门而入:“十七,你醒了,快,把东西收拾一下,跟我走!”
“去哪?”柳十七本能地问。
封听云将一个药瓶扔给他:“你的药带好了,我们去扬州——昨夜收到了绿山阁的灵犀姑娘给我传信,盛天涯就出现在扬州,找了阳楼做靠山,不知在盘算什么,已经软禁了诸多掌门,还拿席蓝玉威胁商子怀!”
柳十七穿外套的手一停:“什么?”
“三言两语说不清,总之师父也去,今次可不是闹着玩。”
作者有话要说:
明晚也许还有(。
第37章 第三十六章 烟雨春风
距离上次来扬州不过短短月余,望月岛上颇有点一日十年的感觉,柳十七踏上海岸时,恍惚间觉得过去了很久。
彼时与闻笛作别,尚有春寒料峭。而今万物复苏,春花烂漫。
可惜谁也没心情去欣赏江南四月的好风光,柳十七落在最后时,眼神离不开最前头的那匹白马。按伊春秋所言,在封听云逐渐能独当一面后,她已有近二十年不曾来过中原,王乾安还在世时野心深藏,不曾多说与她,她自然便不把回中原放在心上。
柳十七心念一动,打马疾速前行几步与伊春秋并肩,问道:“师父是哪里人?”
那女子已经不再年轻了,但面容秀丽清淡,笑起时仍有少女韵味:“南楚。师父当年路过云梦捡到我的,那些年闹饥荒,父母都不在了。从那以后,我对中原印象极差,只觉得处处都是白骨,望月岛那么好,便不想回来——我和你娘不一样,她总是想走。”
“我记得你说,娘是扬州大户人家的女儿。”柳十七道。
伊春秋点了点头,道:“人各有志而已,与出身无关……前头快到了吧,听云,今夜住在哪里?”
原本离他们有些距离的封听云回头道:“害怕打草惊蛇,我拿了逍遥散的解药去同绿山阁换了一次庇护。听消息仿佛那些正派掌门都是中了逍遥散,他们想要都来不及。”
伊春秋道:“绿山阁安全么?”
听出言下之意的担忧,封听云笑道:“师父,我倒是觉得,他们这么两面三刀的地方能在腥风血雨中安稳立足,定有自己的手段。赫连家从前黑白通吃,现在听说连官府都搭上了,可谓把‘中庸’之道用到极致,不说感情只谈交易还是可信的。何况我们借住之处不过他们的别苑,与绿山阁的人打不上照面。”
伊春秋毕竟许久没直接与中原各派打招呼,对绿山阁的了解远不如封听云深,闻言只一颔首:“行,都让你做主。”
封听云的笑容还未消弭,她忽又没头没尾地补充道:“听云越发稳重明事理了,等百年以后,望月岛悉数交给你,我也能放心。”
她还在壮岁,提到这个时柳十七和封听云的表情都不由得僵住了,二人沉默不语,不知怎么接这话。伊春秋神色淡淡的,很难发觉她到底是玩笑还是认真。
三人走出一段距离,封听云才低声道:“师父,以后不要说这些话。”
伊春秋却有些怀念道:“望月岛……向来不是长久的命,师父享年六十九已是十分高寿了。在他之前,叶棠身死时不过……而立之年。我如今……”
连柳十七也听不下去,生硬地打断她:“师父。”
好似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伊春秋抱歉地一笑:“让你担心了。十七,我教你一事,命里有时终须有,不必躲。”
她话里仿佛有别的意思,柳十七听不分明,先兀自记下这句高深莫测的教诲。
踏花归来马蹄香,一路春意盎然,柳十七在肩上再次落了一只蝴蝶后蓦地想起了那句诗。接着便顺理成章地记起了,折花手里也有一式叫做“踏花归来”,他微微低头,唇角情不自禁地上翘。
也许闻笛还在扬州,他们约定的日子没有到,两人却总是偶然遇见。
绕过扬州精致的城墙,再往西行了约一百里地,几片青瓦白墙的民居引入眼帘。周围稻田青青,推门而入后,院中只有一个老仆。
封听云从怀中取出一件信物给他看了,那老仆也不言语,径直笑着将三人迎了进去。
待老仆走后,柳十七奇怪道:“他怎么一直不说话?”
“那是绿山阁的哑仆。”封听云放下包袱,转身替伊春秋在主屋铺床,“除却收入阁中的门人,绿山阁其他仆从都是大字不识的哑巴,否则太多秘密就被泄露了——师父,你夜里就睡在这儿吧,我和十七去隔壁屋。”
伊春秋被他当成了生活不能自理的千金小姐,自己还挺开心,径直在桌边坐了斟茶。而柳十七没她那么怡然自得,得了回复一掂量自己的包袱,道:“我们来此地为找盛天涯的话,是不是应当和城中的人联系一下?”
“先不要打草惊蛇,白虎堂软禁那么多人,目的不清,但肯定会有下一步动作。到时候我们跟着混进去便好。盛天涯人在暗,贸然找他不光找不到,还会反被他将一军。”封听云提醒道,“行舟还在他手上。”
柳十七“嗯”了声,封听云道:“暂且在此地住下,不出十天半月,定会有结果。你若是想到处走走,就自己去。只一点,千万别惹事。”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在柳十七这儿封听云说话比伊春秋管用得多,他没问师父的意见,答应下来后眉梢眼角都是开心。
柳十七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会让人误解所有的烦躁他都没放在心里。他只是不喜欢翻旧账,这性格说不上是好是坏,总归有点让人担心。
目送柳十七出门去,伊春秋突然道:“这孩子性格到底宽容得多,不像晓妹,兴许像我那没见过面的妹夫。”
封听云莞尔:“听说柳大侠是紫阳观道长的高徒,为了师叔辞行下山,归于尘世。情之一字向来真挚,师叔与柳大侠或许都是至情至性的人。十七虽与他们相处不久,闻笛大他几岁,小时候耳濡目染,在西秀山又潜移默化地教给了他。”
伊春秋目光幽深地望向他,话里有话:“长兄如父。”
简单的四个字让封听云的面色有些僵硬,他意味不明地错开目光,没再提其他了。
他有时候觉得伊春秋什么都知道,但她却什么都不在意,总是在提点他,但封听云再要问,她却不肯说了——像个喜欢卖关子的无聊长辈,也只有在这些时候,封听云才会真切地觉得伊春秋的确不年轻了。
他掩门退出,院中的哑仆已经不见了,周遭没有高大的树木,目之所及,是一马平川的江南。
另一边离开居所的柳十七却并没有着急入城,他背着长刀牵马前行,在扬州城附近转了一周。此前山雨欲来的气息随着最近发生的事更加衬得城墙阴沉,柳十七抬头望了一眼,茶馆附近不乏武人打扮的侠士,言语间交谈都与白虎堂有关。
“劫持别人还有点说法,他真有本事把席蓝玉都软禁吗?”
“哪怕天下第一高手中了毒也无可奈何,听说此次是奇毒,不知阳楼从何处搞来的。”
“什么奇毒能比十二楼的毒厉害?”
“嘘,你别忘了当年的——”
“当年?我看是左念死了,阳楼有恃无恐……谁不知道他从前被左念揍成那熊样!”
“兄台慎言啊……”
柳十七沉默地听了一会儿,起身结茶钱后一闪身出了茶馆。他对白虎堂知之甚少,和席蓝玉仅仅一面之缘,却也隐约觉得当中的蹊跷太多。
沉吟片刻,柳十七将马放在驿站,转而进了扬州城。
这次出行有了上一回的经验,柳十七担心华山派的还追着他不放,专程挑小巷子走,他不知道闻笛和十二楼其他人会住在哪,但既然郁徵被软禁,找个消息灵通的客栈酒楼,坐下来打听一会儿,自然能成。
抱着这样的心思,他去到与鸣凤楼相对的一家南河客栈。刚进门时,柳十七便和一个人擦肩而过,他疑惑地回头一看,那青年身量高挑,一身黑衣,背影很是熟悉。
脑中蓦地冒出一个名字,柳十七好不容易才压下喊住他的念头,强迫自己回头进了客栈。他环顾一周,眼下正在晚饭点上,四处都是前来打尖住店的人,形形色色,说话声堆得客栈中沸反盈天,有些过于吵闹。
他随便要了碗馄饨,坐在角落的桌子上,眉眼一扫,忽然又发现个熟悉的人——自他当年头一回与封听云进了太原城,那个给封听云渡心丹消息的情报贩子,鹰九儿。
多年不见,小老头半点不显年迈,反而精神得多,在南河客栈的大堂中左右逢源。柳十七托腮盯着他看,不一会儿,鹰九儿感觉到这股视线,与他四目相对时,柳十七笑意顿深,朝他打了个响指。
当年他还是个半大孩子,鹰九儿自然认不出,笑呵呵地走过来,半点不见外地在他桌子对面的凳上坐:“这位少爷找小老儿有何贵干啊?”
“跟你打听个人。”柳十七随意道,从袖中掏出一点碎银放在桌角,语气漫不经心,“我知道规矩,咱们就不说那些客套话了。”
鹰九儿还如当年,一见钱眼睛都亮了,发出精明的光,谄媚道:“少爷打听人,那就找对了!这江南三千里,小老儿纵不说是百晓生,也能把而今武林的大事了如指掌了——我看少爷的打扮,状似习武之人,不知您要打听的人可在江湖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