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9)
旁观的柳十七听不懂任何,可封听云话音刚落,原本古井无波一般站在当中的伊春秋却突然崩溃了,脚一软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石棺,再抬起头时泪流满面。
他直到很多年后才明白,那素未谋面的王乾安是如何用寥寥几个字就断定了两个人后半生的全部命运。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伊师父比十七他们高了一辈(。
第7章 第六章 舟行星海
那天他们从放置石棺的暗室出来,正好日上中天。
伊春秋短暂崩溃了片刻,重见天光的时候已收拾好了全部的情绪,而封听云也假装无事发生一般,与往日没什么区别地跟在她身后——所有的事都很正常,惟独她没再把渡心丹还给柳十七,但柳十七也不曾讨要。
在他朴素的是非观里,给了别人的东西是不能要回来的,否则就算言而无信了。
他们重又转回了水榭当中,伊春秋突然对封听云道:“把望月岛上他留的所有笔迹都撤下来,别让我再看见。”
封听云应下,她转向柳十七,笑得如沐春风:“小兄弟,你还不愿意拜我为师吗?左右寒毒还有些日子才能连根拔除,在这之前你不如再好好考虑一番,若是后悔了可随时告诉听云,让他带你来找我,你看好么?”
她和柳十七说话大部分时候是一副温柔的大姐姐模样,但柳十七已不敢把她当普通女子,僵硬地点点头,心道:“谁要做你的徒弟,成天被打被骂,还要操心这操心那的!”
伊春秋变脸如翻书,转眼间就从她面上再看不出方才的崩溃了。她自顾自地走进那个清风亭中,身影在垂纱后竟有两三分脆弱。
“让她自己待一会儿。”封听云将手放在柳十七的肩上,柔声道,“走吧,我领你去休息。”
方才的话在他心中转圜不去,柳十七随着封听云走,出了水榭他才蹙眉道:“棺木中那人对伊师父很重要么?”
封听云道:“恩如再造。”
柳十七思索片刻,道:“所以她想要渡心丹,听过别人说渡心丹可以起死回生,而且一定在左念身上,才要你去找姓闻的西秀山弟子?因为那人最可能接近左念?”
“唔。”封听云没否认,他瞥了柳十七一眼,见对方若有所思的样子,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又是本门秘辛,我不好自作主张告诉外人。不过……”
柳十七:“不过什么?”
封听云笑意顿深:“你若成了我的师弟,就没什么不可说了。”
柳十七被结结实实地噎住,本能地就要拒绝,那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话到嘴边突然说不出来了。他情不自禁地想起白龙寺的慧慈和尚,以及自己身上两门混沌的功夫,再不能以随意背弃一方为理由。
可望月岛,他当真又要留在这里吗?
他尚且没摸清这里的底细,稀里糊涂地和伊春秋做了个交易,等到寒毒祛除,他是不是就该离开了?届时当何去何从?回到中原过藏头露尾的日子吗?
他还这么年轻,从西秀山离开后的这些日子,却根本不是柳十七想要的模样。
“心中万千沟壑需日月星辰磨炼,方得坚韧本性。”闻笛当日告诉他这话的时候,恐怕没想到他会面临两难的抉择——彻底叛出西秀山踏入伊春秋门下,还是顶着人人得而诛之的名号得过且过地一日一日担惊受怕?
柳十七稍加拿捏,伊春秋虽然阴晴不定,但封听云似乎还算可靠,相比之下他更加厌倦被人追赶,握紧的手指便放松了片刻。
封听云还在等他的答案,见柳十七的表情却也明白了两三分,他笑了一声,道:“不急,等你何时想明白了,我再带你去见师父。兹事体大,你还这么小,好好想上三五天的也不打紧,我们不会强人所难,大不了送你出去便是。”
此时的封听云表情和蔼可亲,柳十七却将信将疑。直觉告诉他,望月岛与世隔绝,要么是此间众人淡泊名利专心修道,要么就是……不想被人发现行踪。
若是后者,他留下来,遑论此间是正是邪他也势必与众人为伍,像身上被打了块“正派”或者“邪教”的补丁,一辈子也挣脱不得。
这就是如今江湖固有的常态了。
柳十七点点头,封听云嘴角的笑意隐去,回归了柳十七最熟悉的高深莫测。他朝柳十七引出一条路,两人一前一后,逐渐远去。
水榭之后有一座矮山,还未完全翻越,柳十七便能看见几间简陋的茅屋依山而建。虽比不上水榭的江南风情,那些茅屋却自有气度,犹如封听云一般的“我自巍然”,周围遍植桃杏,与芭蕉青竹的景致又不尽相同。
封听云道:“那边是我们师兄弟的住所,一年前重新修的,搭得有些简陋,但房屋之间有树木篱笆相隔,不太能看得见旁边小院的情况,你可放心居住。”
柳十七一偏头,惊讶道:“你还有师兄弟?”
封听云彻底哑然,良久才道:“偌大一个望月岛,师父十指不沾阳春水,没有旁人帮忙,你还指望我自己生火做饭、捣衣搭房吗?”
可刚上岸时那小孩分明管他叫“封哥儿”而非“师兄”,柳十七仍有疑问,支吾几句后却自觉地错开话题。封听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觉得这孩子脑子似乎不太灵光,当下不再与他多言,直领着人走到其中一间茅屋前头。
他替柳十七推开院门,当中用具不多,茅屋大门直直地敞开,里头陈设更是一眼就能看清:床榻、案几、两个柜子与一个架子,似乎还有文房四宝。倒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柳十七心道:“比起西秀山,倒也没有差到哪里去。”
封听云在屋门口提了提衣襟坐下,道:“此处不会有狂风暴雨,偶尔微风细雨的时候,也不会漏水。实在不好了,你到时候再叫人——”
他话到半截,柳十七眼前忽地闪过一道银光,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小心!”
不知从哪窜出一个人影,手中似有兵刃,根本没理会柳十七,直朝封听云而去。但封听云早有防备,他没有因坐下而放松警戒,在那劲风拂面一刻,忽地向后仰去,堪堪避过了朝向自己喉咙的银光。
柳十七:“!”
他第一次见封听云正经地同别人动手,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也不敢出了!
可交手二人比他要冷静得多。封听云滑出数尺,雪白的衣襟滚上一层土灰,在那人尚且重心不稳之时,他蓦地出手一掌打向那人腰腹。那人连忙闪躲,侧身翻开,双脚在廊柱上一个借力,又不依不饶地出手。
短短须臾让人目不暇接,他们已经雷霆般交手了数十个回合。
黑衣人使了个贱招,左腿直击封听云下腹,封听云躲闪不及险些被他踢中,纵身跃出,待他追上时已经又拉开了三步远。
一旁观战的柳十七竟看不清封听云步法如何动的,他白衣翻飞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轻巧得难以置信。那人与他功夫乃是如出一辙的路数,转瞬猜到他下一个落点,兵刃自右手换到左手,虚晃一招后闪电似的刺向封听云后心——
便在紧要关头,封听云却不闪不避,手臂弯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腰间佩剑一声轻鸣立刻出鞘,顺着那黑衣人的动作直取他空挡处要害!
瞬息万变,柳十七难以置信地轻喊:“天!”
长剑如同破浪而来,带起一片白光,那黑衣人侧身回手招架,却因一时大意猛地被掐住了喉咙,直直地被抵到了一旁的杏树上。
枝叶摇晃,未成熟的青杏落下三两颗,一直滚到了柳十七的脚边。
他那一口气总算喘了出来,差点没把自己憋死。他仍觉得方才那一场打斗时间虽短,却可谓精彩纷呈,兵刃、掌法、轻功,皆是漂亮又狠辣的招式,叫人回味无穷。
可没等柳十七大气喘匀,封听云下一句话又让他大吃一惊,咳了个昏天黑地——
“师弟,你老打师哥这颗人头的主意,现在大白天的也敢搞偷袭?老不长进,下次再抓到,师哥可要捆起来打屁股了。”
坐在面前的黑衣人表情还有些不自然,封听云倒了两杯茶,在他伸出手想拿时,不着痕迹地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接着将茶杯递给了柳十七。
“见笑了。”封听云依旧笑得有些观之可亲,但却越看越像一只大尾巴狼,“这位追着我打打杀杀的不孝子,姓解双字行舟,是我那没出息的师弟,终日不思进取,只想着如何做掉大师兄后自己做大师兄。”
这话信息量过大了,柳十七尚且咬着杯口没给反应,旁边的解行舟却冷哼一声,扭头对封听云道:“方才只是我一时失察,没发现你拔了剑……”
封听云:“但凡我不是你师哥,早在你换手那一刻就拔剑砍你左腿了。不孝顺的东西,师哥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养大,你就这么报答我?”
解行舟:“封听云!你就比我大三岁,我们前后脚拜师相差不过月余,你别太过分!”
封听云:“哟,真是出息了,还敢顶嘴?是不是从前我对你太迁就,现在养成了个什么玩意儿,不识抬举。”
解行舟:“我要你养了么!”
他们一来一去地吵嘴,手上也没停下较量,你掐我挡地过招。
封听云的两个茶杯给了柳十七一个,余下一个斟满了滚烫茶水,稳当地在二人手间飞快地被反复争抢,竟没洒出一点水花——柳十七默默地喝茶,看着这场好戏,突然觉得这望月岛上的人,恐怕真有点不为外人道的本事。
师父不像师父,师弟不像师弟,重任都落到大师兄肩上了……
“真惨。”柳十七想,看向封听云的目光充满悲悯。
茶杯最终被解行舟夺了去。
他手指灵巧,一番眼花缭乱的动作后,稳稳地将茶杯往空中一抛,继而飞快地掏出什么在手里,看也不看地伸向侧后方——茶杯“叮”地一声落在那物事上,洒出了这日的第一滴茶水。柳十七这才看清,他的兵刃是一把……笔?
解行舟翻了个白眼,拿下茶杯后生怕封听云来抢似的,牛噍牡丹般一饮而尽,得意地亮了个杯底,狠狠地敦在了桌面。
封听云双手揣在袖中,轻言细语道:“没事,师哥让你。”
解行舟“呸”了声,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柳十七身上,打量了一圈后,露出个揶揄表情,问道:“这崽子是你捉回来的吗?长得倒像个人样,眉清目秀的……师哥,你最近越发荤素不忌了。”
“不着急,什么时候真想下嘴,我肯定先拿你开刀。”封听云笑眯眯地说完,又道貌岸然地继续道,“这是师父找的人——托你的福,师哥去了中原才知道左念的关门弟子不止一人,那姓闻的不是今次逃出来的。消息有误,你自己思过去吧。”
解行舟这次没和他顶嘴了,默默地低头盯着案几上的木纹,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柳十七灵光一闪,突然福至心灵地想:“明白了!他就是封听云说的‘那小子’,原来如此,他们根本不认识闻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