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52)
闻笛听柳十七说过赵真易容成自己妄图截杀他的事,此刻听了这番搬弄是非的言论,差点笑出了声。
他低头掩过嘴角上扬,调整表情道:“是吗?阿眠,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厉害?”
柳十七心领神会,冷哼一声:“我与十二楼的恩怨不是清谈会上左掌门的一面之词便能说清的,赵掌门无需再管。令公子做了什么激怒我,他心头有数。我不过在他经脉中钉入一股六阳真气,稍加惩戒而已。他自身修为不够学艺不精,反被真气侵蚀,这难道也怨我吗?”
“你——!”赵炀险些便要暴怒,周遭华山派众拔剑出鞘,中间两人巍然不动。
柳十七尝到了反驳他的快意,一时没注意到闻笛表情细微的变化,继续道:“令公子只是内伤,不值得赵掌门拿我性命做抵吧?况且……”
赵炀:“如何?!”
柳十七露出个少年气十足的笑容,那原本淡漠薄情的眼角霎时便如同桃花绽开有了几分好颜色。而他的动作却与笑意相反,伸手握住了背后长刀:“你以为凭自己,就能奈何得了我吗?你扪心自问修为比起斗转星移又如何?”
赵炀声音不自觉地颤抖:“斗转星移……你怎么会知道斗转星移?!”
柳十七:“你们几大门派从清谈会开始暗暗施压,不是为了试探出斗转星移的下落?正当我那时忙于逃窜就把这茬忘了?”
赵炀:“……”
长刀出鞘时金属碰撞之声拉得绵长却清远,柳十七横刀在包围圈内神态坦然:“你若要以身试法,我并不介意与你交手,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剑拔弩张之间,赵炀却突然怂了。许是那“斗转星移”四字太振聋发聩,一直藏着的秘密被这少年不假思索地说出,而他好像知道的比自己还多。
斗转星移,当初“大哥”言之凿凿说这是江湖中新的门派所创内功,但赵炀私下去查,又买了绿山阁的消息,才知道被摆了一道!什么新的门派,分明就是……那些人又回来了!
为什么“大哥”对柳十七如此看重,仅仅因为他离了十二楼拿着渡心丹?
在清谈会前故意散播“斗转星移”的消息是为了引人上钩吗?结果被横插出来的左念搅局,以致于草草收场?
还是说那人有意隐瞒了许多事,赵真探听到柳十七与斗转星移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试探不得反而惨遭毒手,更是坐实了当年传闻。
如今的华山派得罪不起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赵炀略一思索,挥手道:“撤!柳眠声,今日是暂且不与你计较,否则传出去江湖中说我们以多欺少不算英雄,终有一日我会亲手讨回真儿的公道!”
柳十七哑然失笑,长刀杵在地上,手肘便靠在刀柄,整个人歪倒着,分明有了几分邪气。赵炀眉间顿深,他觉得自己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真相,但他来不及再思考了,足下一点率先离去,华山派众随他撤离。
一时间街巷拐角又剩他们二人了。
“名门正派。”柳十七不以为然,接着他觉得很有趣似的,又把赵炀方才情态回忆一遍,更是觉得自己能指着这个笑上小半年。
旁边闻笛许久不说话了,他拉了把柳十七的袖子,神态严肃:“你方才说,六阳掌中真气侵入经脉,竟可导致内功尽失,你昨天可不是——你昨天不是告诉我只把赵真打伤了吗,为何废他修为?”
柳十七道:“我不是故意的。他自己承受不起,当日小蓬莱里我练功不瞒着你,六阳掌霸道,你明白的。分别之后我在师兄指点下重新修习,自然不比当时了。”
闻笛原地踯躅一圈,忽然道:“十七,有件事我想你该知道。”
柳十七眨了眨眼疑惑道:“怎么了?”
闻笛道:“你可听说过拜月教?”
柳十七皱眉:“拜月不是当年的第一邪魔外道吗?”
“拜月教的最后一位左护法,他叫叶棠。”闻笛面沉如水道,“而叶棠行走江湖,一手掌法出神入化,旁人说那掌法取自六阳经。”
溪边倏忽起了阵风,听他言罢,柳十七面上最后一点笑容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考完了!谢谢耐心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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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十三章 棠棣之华
拜月教最后一次出现在中原须得追溯到六十余年前。
彼时的武林比起今日可谓风起云涌,黑白两道泾渭分明,成天因为芝麻蒜皮的小事大打出手,吵得不可开交,一个看不起对方做事不受拘束,一个背地里没少骂过伪君子。正道上百家争鸣,走了邪道的里面,惟独拜月教一家独大。
比起其他那些山匪、流寇成群结队搭起来的草台班子,拜月教是惟独能被白道英雄们放在眼里的魔教,声名远播,烂得不可一世。
而之所以被各名门正派忌惮,只来自拜月教高深莫测的武学。据传,修习者不出五年便能成为二流高手,若潜心十年必定独步武林——玄乎其玄的心法,名曰“照月移星”,是拜月教的一块宝。
这话听着倨傲无比,也应了他们的名头:行事交友只看自己喜欢,视人命如草芥,礼法规矩更加从未被放在眼里。
距今六十余年的大冲突爆发前夕是拜月教最风光的一段时日,彼年掌教名叫华霓,威望甚高。教中位高权重者有两位护法,十三名堂主,俱是怪癖甚多。
右护法仇星朗每隔一月便要掳走一名烟花女子,将其玩弄腻了便残忍杀害。华霓是个蛇蝎美人,不仅杀人如麻,更令人发指的是因她自己早年身受重伤时被夫君抛弃,又没有子嗣,尤爱折磨青年男子解闷。
堂主当中,有的生吞人心,有的活祭童男……一群牛鬼蛇神里唯一正常些的,仿佛就剩下左护法叶棠了。
叶棠在教中算年轻的,名头也不大,像个可有可无的摆设。归根结底,其他人抢了太多仇恨,以致于他行走江湖时居然愣是没传出半点风声。
叶棠为人潇洒,不拘小节,喜好结交江湖朋友。多年隐瞒身份与他人把酒言欢,也没人会把眼前俊朗的青年同魔教护法结合在一起。
正道一向看拜月教不顺眼,怎会容许它势力逐日壮大。但苦于拜月教众单打独斗惯了,欺负的大都是些三教九流,没在正派头上撒野,他们多年师出无名,只能眼看着它越来越无法无天。
就在众人尴尬的时候,出了个天大的乱子——
暮春三月,在妙音阁作客的叶棠听了“素手清音”康吟雪一曲高山流水,却不知那姑娘鼓琴时惯于以内力相和。叶棠练的拜月教中“移星”一脉心法,纯阳路数的内功,毫无防备地被康吟雪的阴柔内劲冲撞过去,当场重伤。
彼时江湖中只知“照月移星”之法乃阴阳相分择一而习,叶棠一呕血,妙音阁赏琴宴的各位老江湖却看出了端倪。有个不要命的,在对方尚未调息结束时一招试探而去,结果被当胸一掌,打得七窍流血。
叶棠自知闯了祸,不闪不避,当场言明身份。
众人此刻听闻与自己论道之人竟是魔教左护法,纷纷大怒,一拥而上要找他计较。叶棠带着内伤迎战各门各派数十人,愣是不落下风。
混战中有两人被他打死,其余的多少受了伤,而叶棠浑身染血,只留下冷冷一言便拂袖而去:“所谓名门正派,原来就是这等气度!如若寻仇,不如来淮水一战吧!”
赏琴宴的奇耻大辱岂是能轻易吞下的?
正愁找不到理由,此事简直地狱无门你偏来投。
各门派散去,一年后有神秘人献上淮水拜月教老巢的密道地图,更载有机关解法。天时地利,北川学门、十二楼牵头,文法寺、妙音阁等响应,最后纠集大小门派十八个,浩浩荡荡地杀上了淮阴,扬言铲除恶人。
那场混战持续了五个昼夜,最终掌教力竭而亡,右护法自尽,余下众人要么遁走要么归降。叶棠从密道逃走时,被十二楼的人堵了个正着,不知说了什么,他们硬是逼迫叶棠发誓,此生再不入主中原,作为代价饶了他一命。
后来淮阴的水月轩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叶棠流亡东海,再没人见过他。
拜月教暂且被铲除了,余下十年内,他们如同一个梦魇,不时出来捣过乱。但因为没了主心骨,后来逐渐也都销声匿迹。
一碗阳春面见了底,柳十七半晌才愣愣道:“你的意思是……”
闻笛说了那么多口干舌燥,欲盖弥彰地四处扫了一眼:“很早之前听左念和旁人探讨武学时提过,那次十二楼代价惨重,他虽未曾经历也颇为深刻。”
柳十七:“嗯?”
闻笛:“左念的师父同叶棠交过手,那人功夫很奇妙,内功只比旁人更深厚而已。但叶棠却能将这平平无奇的纯阳内劲变为杀人利器,凡是中了他一掌的人,很多都因承受不住那股真气被反噬——后来他潜心修习,将原理融入‘少阳符’中了。”
挨了左念两次少阳符、至今仍没好全的柳十七不禁心有戚戚,他埋头按住自己脉搏,留给闻笛一个郁闷的头顶,一句话也不想说。
闻笛道:“那时我没放在心上,毕竟拜月教已经查无此名,叶棠更是说不定早就死了。他能有什么后人呢?谁也不曾想过……零落至此了,却还一息尚存。”
但谁都不曾想过告知他。
这念头浮现出来时,柳十七竟有一丝释然之感。许是多年来他也患得患失,不曾对伊春秋他们交付太多真心,大家朝夕相处感情自然有的,可他向来按部就班,少去打听望月岛的来头,无怪别人对他有所保留。
柳十七思来想去,道:“你不用避讳,这些事师父并没告诉过我,许是觉得我出身十二楼,不知道更好。”
“或许吧。”闻笛安慰他,又道,“淮水之南,那处现在都是许多人的禁语,按理来说这次清谈会开始江湖上盛传的‘斗转星移’便是在引你们出来。”
柳十七:“师兄收到消息便很紧张,因为……师伯叛逃,带走了一册秘籍,我们以为那些人是他的弟子,还没想过会有旁人拿来当诱饵钓鱼。”
许是“斗转星移”已经够让人头疼,他对《碧落天书》含糊其辞匆忙掠过,所幸闻笛并未追问,认真思索后道:“你师伯与赵炀身后的人定然不是同一个,他们同时放出消息,莫非背地里已经狗咬狗了?”
柳十七蹙眉道:“难说,此事我必须回一趟望月岛,找到师父问个清楚。否则一直以来连自己修习的究竟是何物都不清楚,相比之下错手杀人都不算什么了。”
其实他心里明白这就是六阳掌,邪门得很,还冠以一个正义凛然的名字,就像望月岛的其他武学。但他不肯干脆地相信,还在自欺欺人。
“没事,问清楚便好。武学没有正邪之分,纵然拜月教也有自身精妙在,不必为此太过钻牛角尖。”闻笛见他神色颓然,情不自禁按了按柳十七的肩膀,“我与你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