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74)
“还是老样子。”郁徵道,“怎会此时回来呢,大师姐。”
宋敏儿眉间的朱砂印好像淡了,她坐的姿势也不如从前矜持,本就泼辣的女子,而今江湖走了一遭,愈发地浓烈了:“我听说淮阴的事,怕你处理不当!”
郁徵及不可见地一扬嘴角,眉眼低垂,并未言语。
他的沉默让宋敏儿别开眼,目光落在被置于桌案的那根刀穗上:“倒也非是不信你,只是兹事体大,十二门不像妙音阁,你没有琵琶圣手照应。再加上师父刚走了,新掌门还没能树立威信,万一门中有人不服,或者其他门派乘机挑拨,你便不好把控局势。”
“许久不听你解释什么了。”郁徵道,“多谢。”
扬州那事沸沸扬扬的,能传到宋敏儿耳中不奇怪,大约自那时起,郁徵在她心中蓦地变废物不少。天地功法平时护卫内府,一旦受重创却并不能迅速回转痊愈,郁徵许久没中毒或受伤,这次当真元气大损,宋敏儿回来得正是时候——最起码可以压制尘欢的蠢蠢欲动。
她饮茶,解了口渴才道:“我听莫瓷说闻笛是走了,淮阴近在咫尺,你意欲何为?”
郁徵:“静候。”
宋敏儿眉头一皱,剪水秋瞳里浮出十二分疑惑:“等什么?”
郁徵替她斟茶:“变数。”
“你说话还是这样,叫人听不懂来龙去脉。”宋敏儿抱怨道,把行李解下递给旁边的莫瓷,小师弟冲她一鞠躬,抱着走了。见他背影,宋敏儿哑然失笑:“莫瓷也没变,他仍旧只听你的话么?”
郁徵举杯道:“我说过会护着他。”
宋敏儿忍不住提醒他:“你不能护一辈子。”
郁徵轻轻一笑,这次叫她看清了。大师兄的笑也许比西秀山冬天的晴日还要罕见,也如晴日一般,只来得及融化一点积雪,随后便藏匿进了层叠暮云。
“我想试一试。”郁徵道。
“你……”宋敏儿不思议地睁大了眼,欲言又止。
茶肆里安静,郁徵没再说什么,于他而言那些话已是难得地袒露了内心。他抬手截断了宋敏儿的后文,送她一条台阶:“你一路奔波,早些休息。”
长发挽起的女子也不复当日非要刨根问底,冲他一点头,提着刀出门去。
春日明艳,桌上的茶汤还未动过,涤荡一丝风尘仆仆的辛劳。
郁徵一直在茶肆里坐到月上柳梢,这时四月初,夜里多露水。他出了门,身后还跟着两个十二楼的弟子,年轻的掌门并不能完全服众,何况行事总有些神秘,普通弟子倒也好,偏生是同辈师弟妹们逐渐颇有微词。
见他出来,有个师弟上前道:“掌门师兄,入夜了,不如回客栈歇息?”
郁徵的目光越过他肩头,远处阳关大道一直蔓延进了深沉的墨蓝色苍穹。他摇摇头,道:“你们先回去,我稍后便到了。”
师弟还想劝:“掌门师兄,总要有人……”
郁徵蹙起眉沉默地看他,那人接触到他冰霜般的目光,不敢多言,连声告退了,临走时拖走旁边的伙伴,只留郁徵一人独立夜色中。
直到他们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郁徵才捕捉到槐花树下一点动静——此间有习俗,院门外栽种槐树,讨了升官发财的好彩头,可若是栽在院中,那成了闭门锁鬼,大大不祥。他望着那处,与隐身黑暗中的人对视良久。
郁徵正要开口,一点银光带着劲风向他袭来!
他本能地抬起刀鞘挡了,半空中清脆的金属碰撞声,等郁徵略一分神,再去看那树下,已经没了动静。他低头检视,脚边小小一粒正是方才击在刀鞘上的玩意儿。
郁徵躬身捡起来,一枚精巧暗器,尽头用丝线悬挂一小颗绿珠,看着像廉价的玉。他本不善机关,眼见那丝线韧性十足,郁徵指尖刀气横加,竟没能割断,他愣怔地看了会儿,借着茶肆门口那盏昏暗的灯笼,总算发现了机巧所在。
握住绿珠一拧,那珠子便脆生生地从中间断开了。郁徵眉间皱出一条小沟壑,自内中掏出一条细长的字条。
满是褶皱,揉也揉不平,郁徵眯起眼看,才认出只有几个字。
“此去螳螂捕蝉,等。”
思及此前的线索,郁徵了然,原来是要他做黄雀。
他拂袖而去,半里外的河边流水潺潺,映照出月的影子。一粒石子投入,击得粉碎,身量颀长的青年扭过头,凤眼中竟也是月光:“办好了?”
灵犀瘪嘴道:“大师兄看了我半晌,许是将我认成你了。”
闻笛笑道:“那你也不必朝他扔东西。”
灵犀道:“我总有些愤懑,大师兄而今这样好,我当年却没碰上。那会儿他总冷冰冰的,谁能知道现在还会笑——冲大师姐,也冲莫瓷。他对你也笑么?”
闻笛想了想,摇头道:“没有,我同他并没有那般要好。”
“可你们毕竟彼此心意相通。”灵犀又问道,“柳师兄去哪儿了?”
闻笛:“和他的大师兄待在一起。你明知等日出后北川学门就会到,还在这儿不走,赫连明照那边当真能放?”
灵犀笑道:“不是玩闹呢,神机先生托我转达两件事,其一我已经告诉郁徵。”
“北川学门和华山派旧事未了,赵炀心怀鬼胎,或许已勾结了盛天涯,也可能是阳楼。郁徵不可被席蓝玉等人操纵,站远些自然看得清。这些神机先生不告诉,他如若也想不到,也不配做掌门了。”闻笛眉梢一挑,“其二呢?”
灵犀道:“叫柳师兄当心段无痴。”
这句话轻如微风拂耳,尾音刚落,灵犀便轻巧地一跃出数尺,旋即飞身踩过一排春草,踏风无痕地消失了。
闻笛默默地念了一遍她方才所言,抬头望向淮阴的方向若有所思。
第48章 第四十七章 螳螂捕蝉
日出东方,其道大光,淮阴落寞许久的水月遗迹外聚集大量人马。为首一人长衫广袖,身侧专人伺剑,古朴寒锋,恰是名剑“君子”。
柳十七尾随一路,见这浩然阵仗前方的领头几人,竟全都熟识,不由得疑惑:北川学门牵头,商子怀、席蓝玉出现在此地尚可解释,华山派一向唯北川学门马首是瞻,赵炀率领华山五剑在此也不奇怪,但席蓝玉身侧的,赫然是段无痴。
自他于扬州重出江湖,众人皆惊。此人声称因为慕南风败于盛天涯之手,与自己一战未尽全力,讨伐盛天涯便要加他一个。
理由虽牵强,席蓝玉却也任由他跟上了。
思及此处柳十七深深蹙眉,他落水获救,段无痴于他有恩。但慕南风此事牵扯到《碧落天书》,段无痴知道多少,又有什么盘算……这些前因后果若不知道,此人便成了一个无法掌控的变数,何况他又名列四大高手。
他正凝思,反复猜测个中关节,全没注意身后有人靠近。
“昨夜我见灵犀。”闻笛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柳十七身后,蓦地出声吓得他一个激灵,旋即青年安抚柳十七后背,自顾自道,“她要你小心段无痴。”
柳十七不语,脑内飞速划过当年白马寺中慧慈禅师的样子。
无相决,菩提堂,政变,突然回到中原的段无痴……他似是捕捉到一点影子,但又无法明白真相,索性暂且放下。
而水月宫遗迹依稀可见当年恢弘,一甲子岁月过去,风雨沧桑。
闻笛拉过柳十七:“伊师父和封听云人呢?”
柳十七道:“说是另有布置,遣我跟住席蓝玉。她手头有一份水月宫密道的图,却不知而今是否还能重启——过去太久了。”
闻笛还要说话,余光瞥见那残垣断壁上一闪而过的身影,登时抓住柳十七的手紧了紧:“你看,那是盛天涯么!”
柳十七慌忙看去,隔着重重人海,那人好似凭空出现,又一闪而过——脊背略为佝偻,一身黑衫,脚步虽快,可柳十七绝不会认错,那便是与他师父师兄如出一辙的听风步,有道是内功能改轻功却难,必是盛天涯了!
“他在看什么?”柳十七心下疑惑,暗道,“好似只为了瞧北川学门和其他人是不是来了一般,难道他早就料到今日?”
然而容不得他多想,那处人潮涌动,群侠正当无首之时,席蓝玉纵身一跃稳当立于大石之上。在此刻出头实为无奈之举,亦或是席蓝玉本就野心勃勃,个中原委已不是如今其余人能思索的事了。
只是总算进入正轨,众人见他出面,喧哗渐渐止息。
席蓝玉环顾四周,如同此地仍是明德台,此时仍如去年秋日的清谈会,他亦仍如彼时是武林推崇的高手,是德行兼备的前辈。
可明里暗里的不忿岂能随意忽略?
席蓝玉的目光蓦然与商子怀撞在一处,素来以他为行事准则的师弟贵为一派之主,却谦卑地站在众人之前,与他一高一低,甘心俯首帖耳。多年同窗,席蓝玉只觉商子怀分明有何变化,言行举止却挑不出毛病。
那人与他皆已过了耳顺之年了,有些记忆逐渐模糊,席蓝玉却因商子怀那数十年如一日的眼神忽地心软片刻。
“师兄,”他轻声开口,只有席蓝玉能听见的声音,“切莫分心。”
被他稍一提醒,席蓝玉元神回归,提气时一股内劲随即暗藏在了言语之中:“诸位稍安勿躁,此行前来目的,相信诸位已经明了!”
“拜月教覆灭六十年有余,其教众余孽却重现江湖,是何居心?
“昔年上自掌教华霓,下至各堂主,拜月教为害无辜,残杀武林中人,罪行累累,罄竹难书!叶棠击伤康雪吟,我派先掌门,联合十二楼、妙音阁、华山派、文法寺等九大门派杀上淮阴,为多年来受魔教荼毒的侠士讨回公道。彼时恶战七日七夜,损伤无数,放得以华霓自尽、仇星朗惨死为终局,叶棠以归隐东海,誓言终身不再踏入中原——”
席蓝玉常年鼓动人心惯了,言语间浩然正气,登时惹得群情激奋,恨不能以身为刃,重又回到六十年前,与那些魔教教众杀个你死我活。
“叶棠该死!”一声凄厉叫喊仿佛点燃了燎原怒火。
“是啊,我师父尚且年幼,就被拜月教杀了父母!”
“听说那华霓残杀青年男子手段残忍……”
“仇星朗虐待不会武功的无辜百姓!”
一字一眼,恰如他们当日正在场。
席蓝玉停顿良久,听群侠的愤慨逐渐到了顶点,方才出言安抚:
“扬州——六十余年前毕竟太久,但扬州之事近在咫尺。诸位大部分亦亲身经历,晓得阳楼的嘴脸。可那阳楼为何非要在此时重提《碧落天书》,难道不是因为盛天涯出现了吗?不才知道,诸位正道侠士都以人为己任,可拜月教的邪功最善蛊惑人心,若因一念之仁,放任盛天涯重回中原,又重回了水月宫,再假以时日,是否中原又将出现第二个拜月教?
“六十年前,吾等之先人尚且能赴汤蹈火剿灭魔教,而今,诸位既都为正义之士,既已踏上淮阴,可否随北川学门再次杀上水月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