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14)
柳十七还想说什么,华山派众人叫骂声越发大了,他皱了皱眉,闭口不言。
“十二楼的!把你们掌门叫出来,我知道你们住在后头,今日你们不出来,我们就堵在这儿不走!堵到清谈会!华山派虽比不上十二楼家底雄厚,可也不是好惹的——”
胖子的话音回荡在大堂内,让人错觉房梁都抖了三抖。
而下一刻,一道白影忽然自廊下穿出,如飞鸟轻掠,眨眼功夫踩在了正中间一张桌子上,没发出半点声响。他方才站定,冷冷地抬眸一瞥,华山派骂个不停的人奇迹般地倒抽口气,默契地噤声了!
在那白衣身后,鱼贯而出几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站在他旁边,隐有以白衣为首的架势,迅速地与华山派对峙起来。
待看清了踩在桌上那人的长相,柳十七的呼吸险些停了。
他约莫二十出头,自有一股锐气,白衣更是纤尘不染,五官秀丽,眉间殷红朱砂印,腰佩蝉翼柳叶刀,丹凤眼斜斜上挑,仰月唇似笑非笑,神光内敛,风华无双。
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柳十七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白衣,一颗心仿佛泡在海水中浮浮沉沉,随波逐流没个定处。
他还记得当年那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孩子,听见他的名字时,满面欣喜地握住了他的手,笑道:“我家中本也有个弟弟,不如你认我做哥哥吧?”
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对方的模样,却仍然在见到的第一眼就认了出来,哪怕只有一瞬间,哪怕觉得陌生极了,名字也能呼之欲出——
“在下十二楼弟子闻笛,敢问这位兄台光天化日之下,在客栈门口吵嚷不休,指明要见我家掌门,是和他老人家有什么旧事未了吗?”
白衣人言毕,居高临下地斜睨华山派众人,随后跃下桌案,正好站定在那黄胖子对面,抬起手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颇有君子之风。
大堂前剑拔弩张,而客栈角落的桌边,柳十七蓦地红了眼眶。
而对峙还在继续。
黄胖子见了十二楼弟子,莫名气短三分,兀自强撑道:“怎么,你们敢做不敢当?!今晨我派徐长老自家的庄子,一家上下带佣人共十八口,全都横死院中!尸体身上净是刀伤,刀口细窄,一见便是你派春水刀法!十二楼昨夜刚到临淄,今晨人就死了,难道这是巧合吗?那遗落下来的一把柳叶刀,莫非也是巧合?!”
他越说越气愤,整个人原地化作了一个通红的葫芦,到最后义愤填膺起来,大手一挥,立刻有旁的华山弟子呈上一把还未擦干净血迹的刀。
刀身狭窄,状似柳叶,薄如蝉翼,挥动时发出轻微鸣响——
的确是十二楼弟子人手一把的柳叶刀!顿时,闻笛身后的诸位年轻人都不禁面色微变,齐齐地看向他。
而黄胖子还在叫嚣:“尸体就在客栈外,有胆子的就自己去看看!别说爷爷诬赖你们!”
门口华山派众人散开,让了一条通路,闻笛面不改色地走出去。
热闹的大街此时罕有人迹,客栈外面整齐地摆着十余具尸体,要害处留下几条细细的血痕,却无太多挣扎痕迹。闻笛皱眉不语,却并未出言辩驳。
黄胖子将这些尽收眼底,以为他是心虚了,不失时机地冷哼一声:“有个家仆逃脱魔爪,侥幸活了下来,我看你们还如何狡辩!——领过来!”
几人一通推搡,把个面黄肌瘦的汉子抵到黄胖子和闻笛中间。黄胖子按住他的肩膀,道:“你看见了什么,给这位小爷说说?”
那汉子浑身都得如同筛糠,半晌吐不出一个完整的词,黄胖子恼了,刚要出手教训,闻笛却轻轻巧巧地伸手拦住了他,朝那汉子温声道:“不急,看见了什么你如实说便是。”
他望向黄胖子,永远都是一副好说话的温柔样子,但话语却像一根刺扎进了对方喉咙:“若真是我们的人,那在下自会禀告掌门定夺。可倘使贵派教此人撒了谎,天涯海角,十二楼目之所及的地方,他休想安生过完一辈子。”
闻笛慢条斯理说完,那汉子发出一声惨叫,竟两腿一软坐到了地上,哭喊道:“是!是穿白衣的人!丑时,丑时我起夜,见一个穿白衣的翻墙入内,连忙躲了起来。他、他杀了徐老爷,夫人……还有好多人!老爷打不过那人,被他割开了肚皮,肠子流了一地……他杀了人,把尸体整整齐齐地摆在院子里……”
黄胖子大手一挥,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双眼眯起:“人证物证俱在,我见你十二楼如何狡辩!”
“狡辩?”闻笛轻声重复,若有所思地歪头。
那黄胖子似乎得理不饶人,方才要继续叫骂没完,闻笛却突然抽出了腰间的刀,不由分说回身砍向黄胖子的左臂。
刀锋发出一声嗡鸣,好歹也是习武之人,黄胖子反应迅速,连忙侧身避开。可他尚未站稳,闻笛的第二刀又如雷电般攻向他腰侧,同时左手作勾指,朝他双目而去!
黄胖子大吼一声,长剑出鞘在半空招架,他被彻底激怒,一个扫堂腿攻向闻笛下盘。闻笛仿佛早已预料到,单手变爪为掌,在旁边观战人身上一撑,跃然而起,轻松躲过他脚下劲风,同时柳叶刀回劈——
他还没有回过神来,颈侧一冷,顿时,黄胖子手脚都僵住了。
闻笛落在了他左后方,凑到黄胖子耳边,声音气若游丝却暗藏内力,让客栈内外每个人都听得分明:“前辈,招招致命却不取人性命,得手之处必在咽喉……这才是春水刀法,不是什么藏头露尾的鼠辈冒充得来的。”
场面冷凝在这一刻,黄胖子被刀架在脖子上,大气也不敢出,而闻笛眉宇间顿时锋利,不再是方才的谦谦君子模样,叫人探不清他的虚实。
正在僵持,远方传来马蹄声,有一人说话仿佛近在咫尺:“闻笛,放肆!”
话音刚落闻笛便立刻收刀入鞘,往旁边退了一步。待到马儿一声嘶鸣停在客栈门口,闻笛恭恭敬敬地低头,对马上的人道:“师父。”
左念翻身而下,旋即皱起了眉:“这是怎么回事?”
解行舟看热闹看得开心,刚想与柳十七交流交流,一回头发现小师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靠在桌边的断刀长河也不见了。他眉头一皱,暗道这是有心事,当下也顾不得还没吃面,起身上楼找人去。
推开门,解行舟果真在房内看见了柳十七。他心思不如封听云细腻,又天生不会哄人,这会儿见对方表情有异,只会轻声问:“怎么了?”
柳十七不答,解行舟又问:“那人……你一直挂念他,对吗?当年你怕我和师哥抓错了人,要找他的麻烦,姓闻的孩子……是他?”
这次柳十七点了点头,他一吸鼻子,仍是不说话,直起身打开了窗。从他的房间恰巧能将客栈外街道上的一切尽收眼底。
就当解行舟以为他要一直沉默下去,做好了准备陪他散出那份憋屈,柳十七倚在窗边,忽然开口:“我是怕见左念。”
那年的画面挥之不去,他看见左念割开一个师姐的喉咙,血染红了雪白的衣襟。
解行舟不明白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这么久了也放不下,于是矜持地一点头,挨在他旁边,同他一道观察下头的动静,安慰道:“不见就不见吧,反正你已经是我的师弟了,有我在,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
柳十七朝他感激地一笑,目光仍然炯炯地凝望着楼下的闻笛。
他们短暂地离开,楼下的众人却没有方才那么急眼了。左念听一名弟子说了个大概,脸色一变,不由分说一掌打向闻笛:“胡闹!”
他那一掌看着厉害,实际拍在身上却没什么力气,纯属做戏给华山派的人看,闻笛立刻明白,逆来顺受地忍了,脸上却还不服气,辩驳道:“师父!他们摆明了是诬陷我派名声,故意挑在这么个时候——”
“闭嘴!”左念“愤怒”地驳斥,又转向华山派的黄胖子,收敛了怒气,好声道,“闻笛头一次离开西秀山,又素来维护本门弟子,还望黄兄念在他年少无知的份上,就不跟他一般见识了。给前辈赔个不是,快点!”
闻笛一瘪嘴,目光不着痕迹地在黄胖脸上转了一圈,先嘀咕了句什么,才委屈又敷衍地鞠了个躬:“是,晚辈鲁莽了,还望前辈海涵。”
左念还要发作:“你这孩子,道歉好歹也——”
“算了算了,左掌门。”倒是华山派另一个年轻弟子看不过去,率先喊了停。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放在平凡人家闻笛的年纪都能拜堂成亲了,怎么还叫“年少无知”,左念给了他们这个台阶,他们手头哪怕有证据也不敢不就坡下驴,先稳定了局面,再讨还公道不迟。
左念望向他,顺从地接了这句“算了”,慈眉善目道:“这位贤侄如何称呼?”
那人道:“在下赵真,华山派赵炀之子,家父今日会友去了,小子僭越替他前来。这位是我师叔黄元义,方才多有冒犯,也请左掌门见谅。”
左念笑道:“无妨,无妨,原来是华山派的少当家。发生这种惨案,贵派有些心急也是人之常情。贤侄有所不知,我派所有学习过春水刀法弟子,柳叶刀上都刻着姓氏,可否将那 ‘凶器’借来一观?如此我也好有个彻查的方向,定会还贵派一个公道!”
听他这么说,连红葫芦似的黄元义都消停许多,冷哼一声,叫旁人再次奉上那把柳叶刀。左念亲自拿过来,调转刀柄,果真在底部看见一个刻字。
他眉梢一挑表情怪异,将刀递给了闻笛。闻笛不明就里地翻过来看,瞳孔微缩,手一抖,那把刀几乎掉在地上。
他失声道:“不可能!师姐昨日明明和我们在一起!”
只见那把柳叶刀底部刻着个指甲盖大小的字,横平竖直,正是个“宋”字。而西秀山最有名的宋姓弟子,不是别人,正是大师姐宋敏儿。
赵真发觉异常,步步紧逼,问道:“哦?看来左掌门心下已经有论断了?那我们就不要在此白费口舌了,还请左掌门将这位姑娘唤来,大家当面对质,也免得隔空传话,容易叫人多想。前辈,你意下如何?”
片刻的沉默,左念抬起头,面上没有丝毫失态,颔首道:“那是自然。阿笛,敏儿人呢?”
“今晨和灵犀一起去买胭脂,回来后说太累了,想要多睡一觉。方才黄……黄前辈在外请我们出去时,我见师姐房门紧闭,故而没有叫她。”闻笛谨慎答道,“不过师父,昨夜我与灵犀查房,她的确是在的……”
“多说无益,”左念打断他,挥手道,“灵犀,去把宋敏儿喊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w
第11章 第十章 久别重逢
“宋师姐!出事了!”小师妹灵犀将那木门拍的啪啪作响,“师姐,你快起来呀!”
手都要拍痛了,灵犀还没听见声响,索性一咬牙,往后退了步,抬脚便朝那客房的木门踹去。她虽只有十七岁,这一脚力道却半分不减,木门应声而开,顿时碎了一截,动静彻底喊醒了榻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