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71)
他手里还拿着柳十七的发带,闻言绕在手腕,竭力镇定。
“应该去坦白。”闻笛心道,“那些事还没过去,我不能瞒他这么久,何况与《碧落天书》有关,万一……万一会害了他呢?”
他有一刻觉得自己很懦弱,再没了之前的孤注一掷。转念又想,前头潜伏是为柳十七,如今坦诚亦是为了他,那又有什么关系?
爱护早就变质了,闻笛已经为自己活了二十四年,好不容易找回了心之所系。
“我……”他道,声音哽了一下,“其实我再遇见你之前,就看过一次《碧落天书》,是从……盛天涯的徒弟那里。”
柳十七嘴角的笑凝固了:“什么?”
闻笛抿唇不语,避开他的视线,手却掐着柳十七的胳膊没放:“去年开春,清谈会的请帖便发到左念手上,此后不多时,有两个人找到我,说做一个交易。”
柳十七从窗台跳下来,从闻笛的神态觉出此事重要,不由得端正了眉目,一颗心悬吊吊地飘到半空。
“那时没有渡心丹,左念对郁徵发了很多次火,我们都看出他强弩之末,劝过数次放弃‘天地同寿’,他却充耳不闻。武人修习内功最忌讳冒进,我开始觉得……或许报仇的机会到了,只有我一个人,虽精心策划,但把握仍然很小。”
柳十七情不自禁地松开了他,在意识到什么后,失声道:“盛天涯那时就找你?!”
闻笛否认道:“不是他来,是玄黄。他戴着易容,给了我一份书卷,只让我匆匆翻看几眼,其中记载有折花手的破解之法,但我并未看清楚。他说若我偷出秘籍所写的‘天地同寿’详细,便以此书相赠,两厢得益。”
柳十七:“你答应他了?”
“这倒没有。”闻笛道,“固然能破解折花手,对我想法杀了左念有帮助,但他在西秀山已经失了郁徵的人心,本身时日无多,没有此书也无所谓。我答应了他们,却始终未曾为他们去窃书。后来经过种种,才发现那是盛天涯想要。”
“他要‘天地同寿’做什么……难道他不知两种内功并存会伤及经络吗?天地功法为阴,斗转星移为阳,强行——”
闻笛匆匆打断他:“不,我后头想,他对‘天地同寿’的了解并不如我们详尽,纯属病急乱投医。后来盛天涯便没找过我,可能彻底放弃了。”
柳十七懵懂道:“这好像……也没什么吧……”
闻笛踌躇片刻后,又道:“后来他有一个徒弟又找过我一次,要我兑现承诺。终日被那些话折磨,我想你应当知道。”
无需他再赘述,柳十七只多思索一刻,便明白了其间利害。
盛天涯再三索要《天地同寿》,迫不及待与阳楼同流合污造势透露身份,与中原各派背道而驰,甚至自曝身份——
“他果然等不下去,定是离岛时被太师父打的那一掌,历经多年也没痊愈,反倒愈演愈烈……”柳十七喃喃道,忽又认真对他道,“笛哥,我不会怪你。你没错事,《碧落天书》不是什么不能给人看的秘密,看过就看过了。”
性情温和却威武不淫,同柳来归一模一样,有些东西刻在骨血代代相传。
说小不小,但没到能反目成仇地步的谎话要说出来,却要经过一番挣扎才能坦诚相对。如若看得过重,免不了争执——他其实也在赌。
赌一把柳十七心里对他是什么样的感情,能不能放下他们分别两地的未知年岁。
闻笛想象过柳十七得知他与盛天涯有过交集会愤怒,会委屈他的不信任,总会经历一番内心挣扎,惟独对他立刻不放在心上不抱希望。
而今他听柳十七这么说,似懂非懂地想,当年虞岚对柳来归揭示自己“魔教余孽”身份,拿出那半册《碧落天书》时,对方是不是也同十七一般,震惊之后连半刻犹豫也没有,立刻与她站在了同一边。
似是料到这般结果,闻笛释然一笑,道:“你大度不和我计较,此事仍是我对不起你。说来算拜月教的债,现在还不知要谁去背。”
“我们先回春风镇。”柳十七道,指了指桌上的信纸,“从长计议。”
闻笛:“好!从今以后,我再不会骗你了。”
皓月当空,从窗外随着晚风洒下清辉,柳十七趴在桌上,抬起眼对他笑。少年的眼睛很黑,又极亮,没吃过苦的天真样子。
他忽然道:“你不是说,当年爹请了紫阳观的道长替我算了命盘和八字,说我此生有两道劫难吗?他说的若是成真,第一道恐怕指当年落入无名溪水,寒毒至今不曾痊愈吧。”
闻笛失笑道:“你真信这些?爹修过道,笃信命理,但是——”
“我真的信,他说的很对。”柳十七轻声道,就这么趴着看他,半边耳朵有些红了,他声音含含糊糊,残留糖糕的齁甜作祟似的,每个字都黏成一片,有种特别的娇气。
从未听他这样的口气,哪怕两人互通心迹那天,柳十七也没这般说话。闻笛期待起来,搬了凳子在他身边坐下,逗趣一般,循循善诱道:“是吗?”
柳十七的目光不易察觉地躲闪一瞬,又道:“出生入死一遭,命理也没全不可信——既然如此,第二道所谓劫难,我大概有数了。”
闻笛无奈地摇摇头,伸手力道极小地掐了把柳十七红透的耳朵。他这样子,分明已经害羞得什么都不想多说了,却还撑着要讲到最后,坦诚得令人疼惜,只想把他护在怀里,想揣着一只小动物,走哪儿都带上。
他半晌没等来后文,不由得笑道:“那是什么,还有比鬼门关更让你难熬的么?”
柳十七的睫毛飞快地一翕,声音轻得散在月光中:“……就是你。”
倘若此生真有两次生死劫躲不过,其一,幼时家破人亡,好容易安顿下来,又跌落溪水死里逃生,九牛二虎之力才捡回了一条命,得以安稳长大。
其二,与你分别七年,希望渺茫之时重逢,故人心未变分毫,还似当年情同手足,又胜却当年金风玉露。
不觉又是一年春风乍起,四月十七夜,灯花未冷。
自临淄到扬州一路千里加急,不出数日便赶了回去,柳十七在春风镇口遇见封听云时,刚去驿站还了马匹,气犹不定。
封听云脸色不太好看,柳十七拉了拉背后的长河刀,开门见山道:“师兄,你这是病了么?怎么毫无血色,那日不记得你受过伤啊……哦,是不是解师兄伤重,你过分挂念才会如此?放心,解师兄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他对真相毫不知情,一番话虽推心置腹,却说得封听云越发深沉。
无可奈何地叹气,封听云在柳十七脑门儿上弹了一指头:“你可闭嘴吧,累了一路话也没少过,从前哪有这般聒噪!”
这嫌弃的语气成功让柳十七转移了注意力,一边反驳他没有,一边被封听云拉着,拐过了几条街巷,进到暂居的小院中。
闻笛紧随其后,方一踏入院内,便察觉出了端倪。
这间小院布置得颇有情调,一见就知有女主人,而伊春秋坐在檐下绣花,气定神闲中掩藏不住内息微微失衡,吐纳间掺杂凌乱之感。
封听云带柳十七前去安顿,他与伊春秋多少有些交集,遂直接上前道:“伊师父受了内伤,过了这些日子也未曾大好么?”
伊春秋淡淡地瞥他一眼,开口却是毫不相关的另一件事:“你与十七现在如何了?”
“唔?”闻笛诧异,接着谨慎道,“他是我义父的独子,我自然对他多加关心照拂,一是为了义父义母的养育之恩,二是我作为兄长,多年缺席实不应当,现在有了机会,对他好些,亦是弥补分别数年的遗憾……”
伊春秋安静听他说完,“噗嗤”一笑,神色生动竟似少女,道:“我哪有问你这些,你对小徒弟的那些心思,做师父的还看不出来么?”
闻笛顿时忐忑,小心道:“您在说什么,晚辈不是很明白……”
这次没理会他顾左右而言他,伊春秋垂眸继续绣一朵桃花,兀自道:“十七最初来望月岛时警惕得很,我逼他习武,本意为了得到渡心丹,后来发现做错了事。他根骨奇佳,天生适合习武,你应当看得出来。而经脉中三分寒毒,阴差阳错地更适合修习斗转星移,我花言巧语、威逼利诱,终是骗他喊了一声师父。”
闻笛头一次听说这些,不再多话,乖乖地立在一旁,听伊春秋往下说。
“这孩子做事铆着一股劲儿,认真,撞了南墙也未必会回头,与六阳掌可谓天造地设。在望月岛的这些日子,他心里的烦恼从不告诉我们,懂事得过分,不叫别人操心,可孩子嘛,在这个年纪何必苦大仇深的——他是这样,你也是。”
闻笛下意识地反驳道:“我没——”
“你且听我说完,过来人的话,听了没坏处。”伊春秋一抬头,给了他个宽慰的笑容,绣帕上的花丛逐渐成型,“你若真想对他好,往后可千万耐心些,他爱钻牛角尖,想得又多,别对他藏太多东西。十七心宽,对旁人更是如此,你不瞒他,他便十二万分地对你好。”
“这……自是知道,我从前便明白。”
房内传来封听云和柳十七聒噪的对话,像是因为伤药起了争执,听起来朝气蓬勃,带着一股子爽朗。
“我看得出来,你嘴上不说,仍不愿他与拜月教牵扯过大。放心,我们迟早会离他而去,届时你护着,小十七伤心难过不会太久。”伊春秋收了线头,仰面望向闻笛,“我对他不算太好,但这些年把十七当自己的孩子,什么都教给了他。”
“是……多谢您。”闻笛不知她意有所指,说这话也七上八下。
伊春秋抿嘴一笑,将绣好的帕子放到一旁,双手交叠,望了那屋内活泼的两个身影,如释重负道:“现在把他还给你了。”
她言语中似有不祥之兆,闻笛却没能问出口。
下一刻,柳十七从屋内跑出来,毫无顾忌地往闻笛后背一跳,双腿也挂在了他腰间。他立刻下意识地勾过对方膝弯,弓身背好。
“你们说什么呢?”柳十七道,笑容还挂在唇角。
闻笛心头一软,不自主道:“没什么,师父说你现在比十来岁时调皮。”
那刚满了二十一岁的人语气还和以前一个样,丝毫没有自己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自觉:“我有吗?说坏话可不好!”
闻笛摸摸他的侧脸,一言不发。
他嘟囔几句后再不纠结此事,一脸兴奋对伊春秋道:“对了,师父,此次去临淄,我可听到了不少消息,一会儿慢慢说给你听。”
满架蔷薇一院香,四月底入了夏,鸟鸣声渐起,而激烈的天气也将袭来。
三日后,灵犀自绿山阁传信闻笛:北川学门找寻到盛天涯下落,由席蓝玉牵头,联合五大门派、若干小帮派,合计百余人,欲直捣淮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