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16)
四周摩肩接踵,中秋将至,各处置办香案的小商贩忙碌不已,人声鼎沸。寻常人家的女眷大都不凑这份热闹,近日沾了北川学门的光,临淄城中的江湖人多了不少,许多女侠穿行其中,偶尔有一两人朝柳十七暗中递了个十分刻意的秋波。
可惜不懂男女之情的少年读不出其间情愫,只莫名其妙地回望过去,接着继续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转。
柳十七好奇打量过一方叫卖月饼的小摊,刚有兴趣尝一尝,忽地被前头一个孩子手中的糖葫芦吸引了注意力。他顺着那孩子看去,拐角处就有个做糖人和糖葫芦的小摊。
柳十七刚走到那摊贩面前,正欲掏钱,突然被一个声音夺去了全身的力气。
背后有人话语带笑:“想去就去,我又不是大师兄。只一点,别玩太晚。”
又是个年轻的声音回道:“哎!知道!”
刚在客栈听过的声音……一身白衣的青年,说话时都带着笑——柳十七顿时没了主意,他一踌躇的工夫,面前摊贩生怕到手的生意飞走,连忙出声提醒道:“这位少侠,您是想来一串糖葫芦吗?”
“啊?……哦,那就要一串吧。”柳十七急急忙忙地掏钱,接过摊贩递来的糖葫芦,咬了口最上头的山楂,转头看向那对话传来的位置。
隔了一条街的地方是个摆着各式面具的小摊,孩童喜欢那些动物和鬼神图案的面具。大约是摊主自己做的,面具不甚精致。但此刻那小摊前只有一个中年人带着孙儿挑选,哪里还有方才说话的人?
口中突然泛酸,柳十七捂着腮帮子,皱眉想他决计不可能听错,走过去问那小摊摊主道:“老板,刚才是不是有个年轻人来过你这儿?”
摊主见柳十七满脸焦急,关切道:“少爷,你找人吗?来小的摊上的客人多了去,少爷要找的人长什么模样?”
柳十七比划道:“大约这么高的一位公子,比我大几岁,穿白衣服……他眉心有朱砂印,很好认的。”
摊主拖长声音“哦”了声,一拍大腿:“知道,知道!那公子真是谪仙一般好看,刚才还在这儿呢……我想想,是往那边去了,对了,就是那边儿!”
柳十七仿佛突然抓住了一丝希望,朝着摊主指明的方向远望。
灯火通明,夜风微冷,他见一抹白影转瞬闪过,接着淹没在了人群中,一颗吊起的心猛地沉下去,他连道谢都来不及,匆忙拨开人群朝白影消失的地方奔去。
走过的巷子有多少条柳十七没去数,他只牢牢地盯紧了那身衣裳,好似这是他唯一能抓住对方的机会。就算知道他们还将在临淄许多天,他还有机会可以和闻笛见面,但这时不挑明总让他空落落的,又忐忑又害怕。
烛火昏黄变得遥远,上弦月不知何时攀上中天,清辉落在梧桐枝上,北风吹拂时立刻碎成了一粒粒的银光,坠在地面几乎能发出声响……
他手足无措,每走一步都离那念想近一点。
雪白的衣角在墙根一转,柳十七睁大了眼,身体先于心动了。他情不自禁地跑起来,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刚掠过鞋跟,旁边却飞出一道亮光!
柳十七感觉脸颊一冷,被利器擦过似的接着迅速疼了起来,他的脚步迟缓片刻,手还没碰到伤处,身后瞬间多了个人——
“抓住你了。”
这声音透出三分凉薄,听得柳十七胸口一热。
被扭住胳膊的时候他脑中空白,什么也没想,直到擒住他的那人将他两条胳膊都制住,柳十七也没反抗,无辜地抬头望向眼前的人。
曾经他和他中间隔了七个寒暑,三千里江河,万丈苍穹的银汉迢迢。
但他们突然又这么近了。
朱砂印在他眼底一晃,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闪过错愕,闻笛被他的眼神吓得一时失语,到嘴边的质问拐了一个弯: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开口那一瞬,柳十七被不知名的酸涩情绪淹没了,他的委屈与不甘统统涌上来,顶得双眼和鼻尖都泛酸,喉咙发紧,连下巴都在颤抖:“……你、你认不出我了吗?”
闻笛抓住他的手力道松了,难以置信地蹙起眉,细细打量过那对他而言过分陌生的五官,妄图从中看出与自己的瓜葛。那双眼睛让他情难自已地抬起一只手,擦过面前少年的脸颊,摸了一手的湿润后,闻笛突然如遭雷劈一般怔在了原地。
他不可思议地将整个手覆在柳十七的面颊,思考自己将这个动作做得如此纯熟的根源,片刻后不觉抬高了音量:
“你,你难不成是……阿眠?小十七?”
柳十七深吸口气,声音已经沙哑了:“笛哥,你以前也这么替我擦过眼泪。”
胳膊上的钳制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一双臂膀,柳十七还没回过神便被闻笛整个抱在了怀里——他倏地察觉自己与闻笛身上都有了时光的印记,从前的闻笛多病,不能像现在这样把他搂得喘不上气。
耳边是细细的抽噎,怀里是鲜活温热的躯体,闻笛感觉萦绕胸口的一缕戾气正在缓缓消散。他依恋地在柳十七侧脸蹭了蹭,终于找回了知觉,才发现自己也抖得厉害。
闻笛放开柳十七,认真地凝视他,梧桐疏影落在二人肩膀。他好似要在这道清辉下补齐所有亏欠的如梭岁月,叹息道:“七年了,竟是在异乡重逢。”
我每日每夜都在想你,过得好不好,直到现在见了你,都觉得在梦里……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呢?差一点多一点都不行,为什么能刚刚好?要谢老天终归待我不薄吗?
但他说不出口,掐着自己掌心憋了回去,总觉得应该还有许多话说却被堵住了喉咙。柳十七看他表情变化得精彩无比,一下子破涕为笑,抬手想抹掉自己脸上狼狈的泪痕,胡乱擦到一半,闻笛的手又覆上来。
他的拇指揩过柳十七的眼角,想了又想,终是道:“哥好想你。”
柳十七呼吸一滞,又有点难受,他心如乱麻,被几个字搅得浑身都不自在,觉得闻笛这话说得过于情真意切,反倒没有习惯。
“我……”柳十七舔舔嘴唇,尝到一点甜味,忽然抱怨道,“刚才顾着追你,我糖葫芦都跑丢了,你赔我一个。”
闻笛大笑,亲昵地搂过他的肩膀。
第12章 第十一章 月满则亏
夜市上依旧熙熙攘攘,沸反盈天。
“是这家?”闻笛偏头问过一句,得到肯定回答后对摊主认真道,“烦请帮我拿一串山楂最大糖衣最甜的,我弟弟嘴巴刁得很。”
在摊主调侃的笑中,柳十七默默地涨红了脸,使坏抬脚踩住闻笛的靴面。而闻笛巍然不动,显得甘之如饴,朝他无比腻歪地弯起眼角,倒是把十七看得不好意思,不作声地把踩住他的脚挪开,装作无辜地去认真钻研烛光下的糖葫芦。
闻笛把他抓得太紧了,两个青年男子在摩肩接踵的大街上手牵手这事似乎不太正常。但柳十七悄悄环顾四周,又觉得没人在意他们是挽着手还是牵着手,顿时改了主意,认为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何况他们分开那么久,失而复得,闻笛和他一样都太激动,还没回过神。
他脑子转得飞快,糖葫芦被举到嘴边时柳十七本能地舔了口,察觉异常后又是一抖,见闻笛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认真道:“甜吗?”
表情严肃得像当年问他是不是真的吃过了饭……柳十七为自己的荒谬念头羞愧了一瞬,连忙点点头,从闻笛手中接过了糖葫芦。
闻笛又不是小孩了,怎么可能因为把这点芝麻蒜皮当作天大的要紧事?
“你这些年都去了哪里?”闻笛总算问出从刚开始就憋着的问题,“七年了,我从能离开西秀山就一直暗中探寻你的下落,可人脉毕竟有限,不知道你是死是活。那年我去过长安,才发现天下那么大,找你就像大海捞针……”
柳十七正欲同他讲实话,立时记起伊春秋曾说对外人不要提他们的下落,于是撒了个谎,诚恳道:“我在东海。”
闻笛:“怎么跑到那儿去了?”
柳十七面不改色道:“刚开始是被一个路过的商队救了,我想着在玄武镇总会被找到,便跟着他们打算去江南……那边气候好些,适合养伤。走到洛阳时,商队的两位大哥说要留下,我就自己跑了——”
闻笛:“这么危险?你认识路吗,柳十七你长进了啊,人生地不熟的还敢自己胡乱跑,想过遇上坏人怎么办?你——”
“没有!”柳十七忍无可忍,一边想闻笛何时这么能唠叨,一边继续道,“走到晋地就遇见了帮我解寒毒的人,他在东海修习,还有几个同门,便把我带去了。这些年我一直同他们在一起,但生怕十二楼的人还在到处寻,就没有在中原露面,你……才找不见我吧。”
他编得自以为天花乱坠,实则漏洞百出,也亏得闻笛关心则乱,一贯缜密的人在他面前没了原则,不去细想其中诸多不合逻辑之处,以为三千世界无奇不有,大隐于市的高人自然也是存在的,于是十分了然地点了点头。
闻笛道:“既是这样,那我也放心了。你为什么也挑在这几日来了临淄?”
柳十七:“……呃。”
来偷回本门秘籍?找叛徒然后送死?跟着师兄吃吃喝喝?听说阵仗挺大就来看热闹?诸多借口在他脑中挨个转着圈,良久柳十七也没想出能自圆其说的,只好自暴自弃,把山楂咬得嘎嘣响,避而不答了。
闻笛眉头一皱:“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电光石火间,柳十七找到了个理由:“唔,其实,我是听说这边有武林盛会,各大门派的掌门都会亲临,那十二楼肯定也能来。既然十二楼都来了,你若是没荒废功课,依师父的性格,也会带你来涨一番见识——反正他挺喜欢你的。”
闻笛心中一喜,那点理智又飞了:“所以你是觉得我会来,才找到临淄的?”
柳十七蹭了下自己鼻尖,感觉那处有些黏腻,恐怕沾了糖。他把黑锅甩给了解行舟,含糊道:“差不多吧……我和那个一起修习的大哥来的,他就爱到处凑热闹。”
闻笛觉得没什么破绽了。
他整个人都有点飘飘然,暂且忽略掉其中过于惊人的巧合,被哄得开开心心,转头便再给柳十七买了二两糖糕。
他自是欢天喜地,柳十七却跟在后头半步,糟心地想:“完了,笛哥变笨了,这种不打草稿的谎话都能骗到他……白天那个难不成是假的?”
周遭陌生的乡音徘徊不去,月色醉人。
闻笛良久没再说话,牵着柳十七将夜市转过一圈,终于察觉这姿势有些异常,于是松开他,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喟叹道:“像做梦一样……你都这么大了。”
目光温柔,恍惚间回到了很遥远的过去,柳十七心头一软,刚要说话,身后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闻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