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37)
结果莫瓷一来,他们先误打误撞地发现了一个通往外界的石门,而后不到半个时辰,又被他摸出了个前所未见的暗室!
柳十七和闻笛过去时,都有些错愕。
莫瓷本就喜欢四处戳戳看看,说得不好听些性格是活泼且爱惹事的,只是跟在郁徵身边后稍微收敛,一到陌生地方,又抑制不住本性开始到处戳——结果就戳出了一处分明与周遭山壁不同的材质,再一深挖,立刻显露出奇怪的雕花来。
闻笛双手环抱,神情严肃地盯着那处雕花,草和藤蔓刚刚清理过,还有些黏着在石壁上,但看不清具体纹路,只有横平竖直的裂痕。
他目光过于深情,柳十七与莫瓷面面相觑良久,终是问道:“你看出什么了吗?”
闻笛顺手拔出柳十七腰间的断刀长河,残破的刀刃划过藤蔓,逐渐地勾勒出那雕花的轮廓来。他看了片刻,道:“以圆为方,画的是一盘棋局。”
柳十七:“那难怪我不知道了,我对琴棋书画都一窍不通。”
随着闻笛刀刃如同笔走龙蛇,那盘棋局缓慢地显露出一点端倪。诚如闻笛所言,“以圆为方”,石壁有限的空间内居然没有画标准棋盘,而是不伦不类的圆弧,闻笛最后一笔收势落下,与此同时他发出低低的惊叹声。
“这好像是……”闻笛诧异道,“一盘珍珑局。”
柳十七:“啊?”
闻笛:“《棋经》所言棋之制,是‘有天地方圆之像,阴阳动静之理,星辰分布之序,风雷变化之机,春秋生杀之权,山河表里之势。’而以一枚棋子下活整个棋局的,大部分都是珍珑局——此种棋局往往能够寓出天道升降,人事盛衰。这一盘状似千宝阁,我看恐怕就在此处……”(*注)
他指尖微微用力,正欲在右下空白处强行突破时,柳十七却突然按住了闻笛的手:“笛哥,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这……”
四面楚歌只是假象,实际处处暗藏杀机,只一步走错全局迷失……
柳十七试探性地伸出手指,六阳真气极轻地在与闻笛判断的位置相对之处一点。他皱着眉,片刻后听见里间传来机关启动的声音。
那棋局自边缘破开一道裂缝,紧接着山壁簌簌然落灰,发出了活像要整个倒塌的动静!
闻笛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拉回柳十七。但对方不为所动,甩开他的手,趁着棋局还没有完全破裂,立时又在那逐渐崩溃的残局上连点了好几下。他每一次“落子”,石壁便凹陷进去一点,而山壁抖动的幅度也在变大——
“十七!”
闻笛大喊,终是忍不住抓住他后心,把人猛地扯进自己怀里死死地抱住。他的心口贴在柳十七脊背上,感觉对方紧张得脉搏加快,不由得搂得更紧。
但那剧烈的动静却忽然停止了!
最后一点碎岩落在柳十七脚边时,他倒抽一口气,总算把呼吸喘匀了。手覆在闻笛手背上把他拖开后,柳十七指着山壁道:“笛哥,你看。”
残局彻底破裂,但随着表面的那层岩壁崩塌,内里显露出了另一扇石门,与莫瓷钻出来的地方一模一样,甚至旁边还有个没什么区别的拉阀!
闻笛:“你怎么知道这个棋局不是要活,而是要破?”
柳十七蹙眉道:“我不知道!就看它当中的布置跟望月岛上的树一样,当年师兄告诫我不要乱走,否则会因为当中的奇门遁甲之术迷失方向。我就顺着东北一线在棋盘上点出平日里从冰室到清风亭的那条路——结果它居然……”
闻笛:“冰室?”
柳十七解释道:“望月岛前一任岛主死在冰室里,师父说那处是历任前辈的埋葬之所。那里也是这样一个带机关的石门,而南面种植的竹林太奇怪,又像清风亭周遭的场景,于是我姑且一试,没想到真的是一模一样!”
他所言的地名闻笛不太清楚,但此地的机关竟然还和望月岛有关吗?
一个是根深蒂固的正派,一个是前所未闻的秘地,宁州与东海几乎相隔着整片千里江山。倘若不是柳十七瞎猫碰见死耗子,那就绝非巧合能够解释的了。
石壁脱落后又有石门,山谷中一片寂静,闻笛单手握上那个拉阀,仔细观摩后道:“正常情况下就算有人来了这里,聪明绝顶下活了这盘棋也破不了机关。虽然足以挡住大部分人了,但棋局到底只是第一道防线……到底是谁留下的?”
他目光深深地望向柳十七:“你去看一看吗?反正我得去。”
言毕,他不再犹豫,猛地拉下了阀门,接着,山体中竟然凭空出现了一个大洞——
尘封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土灰一涌而出,闻笛捂住口鼻背过身去,好一会儿才能够睁开眼睛。他拂开表面的浮土,发现那洞穴刚好够一个成年男子出入。
柳十七打亮了火折子递到闻笛手里,两人一前一后地进去。而莫瓷害怕二人进去后无法从里面打开被封死,自告奋勇留在了外头接应。
少年人对未知事物的好奇霎时包围了柳十七,他就着一点光亮越是往里走,越是心潮澎湃。上一次也是差不多的洞穴,他在里面看见了伊春秋的崩溃和早已作古的王乾安,得知了一句如同宿命的呓语。
空间逐渐开阔,他往前走了一步,闻笛单手捂着自己的鼻子,把火折子往前一探——
看到的景象让他手中的火折子“唰啦”一声跌落在地。
闻笛慌忙捡起来重新点燃,这次不仅是他,连柳十七也傻了:“这……这……怎么会这样?此处莫非是座……墓室?”
只见开阔空间成上窄下宽,一座石棺摆放在正中,棺盖还隐隐开了一条缝隙。但怪异的是此处只有封存已久的一股子沉闷,却并未嗅到任何尸臭。
方才还镇定自若的闻笛咽了口唾沫,默默地念了三遍“子不语怪力乱神”,然后强行逼自己走了过去,朝那条巴掌宽的缝隙往里一看——
“啊——!”
他惊叫一声朝后面连退三步,脸色惨白地望向柳十七。两人沉默对视了片刻,闻笛又奇迹般地冷静了,兴许是这一天发生的事都在意料之外,他承受能力已经突破极限,突然间安抚了自己,又硬着头皮看了一眼。
而这一次,他生生地从朦胧光下看出了端倪。
闻笛强装镇定道:“是一具尸骸。”
他见柳十七不说话,以为他是吓傻了,又连忙原因不明地安慰道:“那个……我看书里说,一般只有死得不明不白才会嗯……有诡异的事发生。这里修得挺像那么回事,应该……应该是自然死亡,墓主人恐怕已经入轮回了,别怕。”
这话乍一听很有道理,于是柳十七“嗯”了声,眼珠轻轻一动。接着就在闻笛冥思苦想怎么劝这傻小子出去时,他想一出是一出地天真无邪道:“那,他有留东西随葬吗?此人说不定与西秀山大有干系。”
闻笛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你怂恿我掏棺材?!”
他的声音都变了调,方才好不容易的安抚全都随着这一声尖叫飞去九重天外,整个人恨不得蜷成一团然后把“我怕鬼”三个字刻在脑门上。
岂料柳十七好像被他那句随口搪塞的“已入轮回”驱散了所有害怕,他稳稳地扎了个马步,然后双手托住那墓主人的棺盖往后一拖——
“轰隆”之后,棺盖被他掀开了半人高的空隙,里头的乾坤终于重见天日。
柳十七面不改色地固定了石棺盖,走到前头来瞥了一眼,确定只是具骷髅、并没有什么诈尸风险后,他毅然决然地把手伸了进去。
闻笛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咦?”柳十七好似抓住了什么,他默默地往外拽了一下,发现那东西纹丝不动后,单手撑在棺材边,又往外用力拽了次。
灯光被动作过大带起的风吹得一闪,柳十七提着个什么质地柔软的东西,飘飘荡荡地晃到了闻笛的眼皮底下——光线昏暗,场面灵异,闻笛吓得死命掐着自己的大腿才没当场跳个八丈高。
他的好涵养到此为止,预备开骂,柳十七兴奋异常道:“是绢帛,上面好像还有字。”
于是闻笛什么也骂不出来了,他腿肚子还有点发抖,因为一句“绢帛”忽地又把怪力乱神的恐惧都抛去了九霄云外。闻笛当下顾不得什么惊扰墓主人了,慌忙一步跨过去,拿过了柳十七手里的东西。
火折子的光映出几团融融的模糊文字,闻笛凑近了看,“咦”了一声:“这好像是钟不厌的字迹,与竹简上如出一辙……难道这棺木里……”
话已至此,两人情不自禁地同时扭头望向石棺中重见天日的一堆白骨,齐齐打了个寒颤。
一代高手、十二楼曾经的掌门人钟不厌,难道就躺在了这里吗?他留在十二楼书册中所谓的不知所终,只是在鹊峰不为人知的洞天里孤独地成了一具骸骨?
闻笛心情复杂,觉得手中这薄薄一卷绢帛几乎重逾千斤。他从头往下继续看,那点摇曳的昏黄火光倏忽有些温暖了。
此间没有纸笔痕迹,字大约是血迹书写,过了这么些年颜色已经黯淡,依然能从凌厉的撇捺里窥见那人不俗的功力。
“彼时曾夸下海口,余生不再触碰天地功法十层,如今孑然一身,竟还能隐居之余,得了几分闲心钻研。天地同寿之‘断情’一典贻笑大方,而武学从来无有至高一辞,凡有引导,必有破解,因果轮回如棋局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天地功法》乃十二楼之精髓,《折花手》声称毫无破绽。不厌于鹊峰小蓬莱中苦心钻研数十载,终得二者破解之法。闭门造车能否合辙,不厌此生已无机会印证,若西秀山后人有缘来此,既已经破了石门机关,还能发现此书,也算得有勇有谋。不如拿去,免得一腔热血就此埋没。”
大部分人都把秘籍捂得跟什么似的,恨不能揉碎了塞进自己喉咙。这位前辈大剌剌地写下这些文字时,恐怕全不因为即将油尽灯枯吧?
分明能够带进坟墓,到底是何等的执念和热爱能让他毫无保留地贡献出来呢。
最后一字在心头轻轻落下,闻笛只觉有什么轻微地晃过眼底,手指颤抖,待到要去捕捉时,却有些鼻酸了。
他抬起头,望向柳十七,说话时尽量克制,仍旧抑制不住激动:“后面写的是《天地同寿》和《折花手》的破解之法——原来此地叫‘小蓬莱’。”
柳十七半晌发出个单调的音节“啊”,然后退了一步。
这好像才是他们此行最大的惊喜,闻笛望了那棺木一眼,此次却没有半分害怕了。他仿佛透过冰冷的石块与白骨,能看见几十年前在此间为自己修筑了安息之所的前辈,好似人一旦有了寄托,就不再与天地游魂同类而归了。
他的精神会随着这点寄托——实物也好,只言片语也好——穿越漫长的光阴,然后落到后人身上,成为隽永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