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13)
船舱帘子一掀,柳十七阴沉着脸,对解行舟道:“不许笑,再笑我告诉大师兄去!”
婉转到一半的笑声拐了个弯,解行舟把余下的嘲讽纷纷憋了回去,郁闷地瞥了眼柳十七,船桨在浅滩上一撑,心道:“小师弟越来越会拿捏我了,何其悲凉啊……”
悲凉的解行舟和晕船的柳十七顺着潮水一路漂上了汪洋大海,身后的望月岛缓缓淹没在夜间四起的苍茫海雾中。
柳十七抱膝坐在船头,目光游离不定,海涛拍打船身时激起一团白浪。金乌西沉,天边的流云被染成了橘色,而东方虽还泛白,已有星辰挂在上面。
“师兄。”柳十七道,“你是师伯带回来的,和他关系亲近些。师父是不是还想留他一命,所以让你去?”
撑船的解行舟动作停顿,收敛了嬉皮笑脸,正色道:“师父留不留情面我是不知道,但就算找到了人,你觉得以我们两个要他的命?不被他打成重伤算走狗屎运了。安心,走一步算一步,想法子追回秘籍才是最重要的。”
柳十七点点头,埋进双膝间,佝偻着背,强忍住各种不适。
七年,他逐渐地从其他人口中得知了当年的一场变故。
比起百年正派的西秀山或紫阳观,望月岛暗中蛰伏只是最近四五十年的事。望月岛一门规矩不多,只有两条十分重要:其一,但凡拜了师入了门,没有师父的首肯,绝不能离开望月岛半步,否则视为叛出师门。其二,倘若自觉学成,可向师父请辞,回到中原后,不得向任何人提起望月岛之事。
柳十七隐约觉得这门派如此避世,一定另有隐情。而这隐情,他每次想要探查,封听云总会顾左右而言他。
由于这两条奇怪的门规,每一任岛主弟子留下来的不会超过五人,而大部分时候则是只有两三人,这些弟子关系一向很好,安心地在望月岛上习武、论道、插科打诨,过完无忧无虑与世隔绝的一生。
而伊春秋的师父、上一任岛主王乾安生前也收了三个弟子,大师兄姓盛,王乾安为他起名“天涯”,小师妹是扬州当地一户商人的千金,机缘巧合才拜入门下。这三个人中,又以伊春秋与盛天涯关系好,青梅竹马地一起长大,可谓无话不谈。
但谁都没察觉盛天涯的野心,习惯了平淡的人,住在世外桃源,怎么会忍心以恶意去揣度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呢?
王乾安六十大寿那年,熬尽毕生心血,写就了一本秘籍,名叫《碧落天书》,据说当中将中原各门各派的武学钻研透彻,并一一点破了缺陷,道出应对方法。他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没人知道,可能为了炫耀自己独步天下,也可能与望月岛有关。
秘籍写成后,为求妥当,王乾安将其一分为二,前者由他再次修改藏入了本门心法《斗转星移》当中,后者则不为任何人所知。
小师妹学成之后选择了离开望月岛,并逐渐地与其他人断了联系。正当所有人以为日子该和从前几十年一样安稳时,盛天涯却开始打那《碧落天书》的主意。他开始频繁地行走江湖,不顾岛上禁令,三番两次擅自出海,为此与伊春秋闹翻无数回。
八年前,王乾安闭关之际,盛天涯夺取了藏于书房暗厢中的《斗转星移》的上册,妄图从中破解天书的秘密。
盗书一事本为暗中进行,却不料盛天涯得手之后被路过小院的解行舟发现了异常,二人大打出手,动静惊动了伊春秋和闭关中的王乾安。
盛天涯打伤伊春秋,又挨了王乾安三掌,慌乱之下朝师父出了手,一式六阳掌正中王乾安丹田要害,当场打得人呕了血。
趁场面大乱,盛天涯带着《斗转星移》逃走,封听云前去追回未果,还在海滩边被他重创,足足养了大半年。而王乾安也被那一掌伤了元气,闭关半年后在石室内力竭身亡,临终前除了前来探望的封听云,身侧并无一人。
至此,望月岛虽还维系着表面上的和平,却已被卷入了风起云涌的俗世。
整整八年,盛天涯下落不明,偶尔听见风声,柳十七的两位师兄总要前往中原探查一番,可大部分时候都无功而返。
他窝在船舱里,心道:“这次轮到我了,也会……找不见人么?这么多年了,那本秘籍说不定早就被参透,追回来还有什么必要呢?”
对方放出“望月”二字的风声,究竟是不是一个诱饵?想要引蛇出洞?若是如此,解行舟这一回去,该如何顺藤摸瓜?
柳十七思来想去,因为晕船与疲倦,困意重重袭来,他靠在舱内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进主线了,大概也是两条线,但这次是一条一条走的,看到后面应该不会觉得乱了w
第10章 第九章 灭门惨案
翌日清晨,柳十七与解行舟在东海边的客栈掌柜处拿银两换了马匹,一路北上。赶了二十天路,总算在清谈会开始前抵达了临淄。
天下武林在拜月教覆灭后迅速群雄并起,有十二楼、紫阳观这样的百年大派,也有菩提堂、妙音阁那般偏安一隅的小门小户。
但近来风头正盛的除北川学门之外,别无第二家了。
当今天家尊儒重道,前朝如日中天的五台山文法寺逐渐没落。后为巩固天子在江湖的统治,朝廷暗中扶持了位于临淄的北川学门。此门派以入世济民为己任,重仁义、尊礼法,放在江湖显得太过迂腐,却偏偏中了朝廷的下怀。
由此契机,北川学门得以发扬光大,隐约有了武林之首的姿态。此次广发英雄帖,邀请各大门派前往临淄参加清谈会,除了讲学论道,博百家之长外,也有给诸位一个下马威,好正大光明地巩固自己“正统”“天下第一”地位。
仲秋时节,江北的临淄已经满城落叶,遍地金黄。
掌门商子怀待客有道,亲自出面包下了城中最大的三间客栈给客人居住。不少名门正派都有各自的庄子,来客栈住的除了一些小门小户零散的四五个人,就是解行舟和柳十七这种浑水摸鱼的。
“一间房。”解行舟对迎上来的小二道,摸出印有红蔷薇门徽的英雄帖。
那小二认得此物,又是个有眼力见的,看见柳十七腰侧刀鞘,连忙挤出了灿烂的笑脸:“二位爷,这边请!您二位是来咱们临淄参加清谈会的吧,随便吃随便坐,到您二位归程,学门已将所有费用统统包了!”
解行舟故作惊讶道:“哟,这可真是多谢商掌门了。”
小二连声道“惭愧”,好似这免了费用的决定是他能做主一般,引二人前往楼上安顿。这客栈还算空荡,解行舟要了靠外临窗的厢房,以便观察动静,待小二离开后,他只放了包袱,就去逮还在磨蹭的柳十七。
“下去吃点东西,我见你饿得面无人色了。”不由分说地抓起柳十七,拍掉他肩上的风尘仆仆,解行舟不容柳十七申辩,直接把他拖走了。
柳十七毫无反抗余地,无可奈何地被他按到桌边,眼见师兄把菜单从前往后扫了个遍,最后矜持地点了两碗牛肉面。
柳十七:“……”
他不是错觉,那店小二的脸色都变了。
面要现煮,还未端上来,解行舟便剥着一碟瓜子解闷。柳十七看不懂他的意图,将凳子移得靠近他些,低声问:“师兄,为什么不回房吃?”
“不懂了吧?”解行舟终于有了机会在师弟面前耍威风,满面红光,瞬间就得意起来,好整以暇道,“听说商子怀他们包了三间客栈,另两间几乎都住满了,如今离清谈会还有十日,这间客栈自然还空着。通常压轴来的,才是有身份的人,因此我们在这,大概能听到不少小道消息……”
柳十七看向解行舟的眼神顿时充满钦佩,生平第一次觉得小师兄平日嘴皮子功夫利索,没想到脑子竟也有用得上的时候。
解行舟笑了一声,继续道:“来的路上,你在那看刚出锅的包子时,我已经听见了一些事情。紫阳观的道长们是出家之人,此次在城外住,菩提堂没来凑热闹,妙音阁和绿山阁还在路上……十二楼——”他两指捏着一枚瓜子,轻轻地扣了扣桌案,“听说就在后院住着呢。奇怪,两阁一楼,竟然都到齐了。”
听到十二楼的名字时,柳十七有一刻恍惚,随口道:“什么‘竟然’?”
解行舟一弹他脑门:“你是不是十二楼出来的,这都不知道?妙音阁新任掌门楚恨水看上了你们大师兄郁徵,托人传递锦书绣帕,结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姑娘家丢了面子,这会儿正尴尬呢!”
柳十七捂着被他弹过的地方,无言以对:“……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解行舟摊手道:“不过此次没想到还能和十二楼对上,从宁州过来,可谓是水千条山万重……左念也是给足了商子怀脸面。”
猝不及防从他口中听到旧相识的名字,柳十七浑身一抖,几乎顺理成章地思绪飘远了,直荡去七年前模糊不清的回忆里:
郁徵都有姑娘喜欢了吗?他还是不是从前的臭脾气?倘若十二楼也是掌门领人来,那,那岂不是——
兴许能见到闻笛?
“闻笛”二字仿佛柳十七的一缕牵挂,平时被埋在心底,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突然想起来便一发不可收。那几年的回忆如潮水涌来,他状似一叶孤舟,被千重浪打得飘忽不定,头晕目眩,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他……可还好吗?会不会变了模样?
再有机会相见,闻笛能一眼就认出自己吗?
旁边的柳十七突然表情愁苦,垂眸不语,解行舟只当他想起了伤心事,伸手在他胳膊上一拍,刚要说话,门口却突然熙熙攘攘地挤进了一大群人。
“十二楼的人住在这儿吗?!”
“叫西秀山那帮伪君子都滚出来!”
“奶奶的,左念死哪儿去了?!真当我们华山派没人了吗?”
堵在门口的人大约有十几个,为首的是个堪称膘肥体圆的胖子。他怀中抱着一把剑,剑身狭窄,被他膀大腰圆地揽住,虚弱得几乎要断了。
那胖子往客栈大堂一横,空间顿时都显得逼仄了,几个客人拔腿就跑,不愿卷入纷争,柳十七刚要起身,被解行舟按住了手。他疑惑地望去,对方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分明挂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胖子声若洪钟,中气十足,恨不能让所有人都听见,运足了内力吼道:“十二楼的孙子!黄爷爷知道你们躲在后头呢!怎么,有胆子杀人没胆子对质吗?!你们杀我华山派长老全家的时候,想过今日吗!”
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但在座的听清了,却无一不胆寒,瞬间不敢再动了。
“听他的意思,十二楼灭了华山长老的门?”柳十七不可置信地问解行舟,他们的桌子在最角落,一时没人察觉,“他们不会做出这种事吧?”
解行舟咬着瓜子壳含糊道:“难说,名门正派做出垃圾事的还少吗?我见他们一个个红着眼,应该不会有假,更不可能拿这个找十二楼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