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40)
柳十七不敢怠慢只留下一句“多谢”,即刻顺着廊下一阵小跑。十二楼的月明楼烧毁大半,于是作为议事厅的洗砚斋临时成了大堂,他一路走过去,遇上的人不多,见了他纷纷停下让路,柳十七虽感到奇怪,却没多想。
洗砚斋近在咫尺,原本消停了不少的乐声又奏了起来。
大门紧闭,柳十七来不及等通报,擅自推开了门。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当中抚琴人的身上,神色由迷茫刹那转为惊喜:“大师兄!”
修长指节按上琴弦,止住了乐声,封听云抬起头来,却和旁边站着的闻笛说话:“我早便说了,在岛上时他每天早上都是这么起来的。”
柳十七又好气又好笑:“流波弄月曲,大师兄,你自己说听多了不好的。”
封听云:“我说过么?我怎么觉得恰恰相反,习武之人应当多与此曲切磋,免得为天地所扰——我看郁兄深有同感,你多大年纪了还赖床?”
他随着这话记起那个语焉不详的梦境,笑了笑没接话,刚在旁边坐下端起一杯茶,想起要问封听云自己的包袱他可有收好,门外忽然跑进来披头散发的宋敏儿。
江湖闻名的美人自从临淄走了一遭,整个人就不太在乎形象,也抹得开面子了。如今她几步跑到郁徵面前,一抬起脸,眼睛里竟有泪水:“大师兄,大师兄……!”
郁徵预感不妙,握住她的肩膀:“怎么了?”
宋敏儿先狠狠地瞪了封听云一眼,随后抚平一股气:“师父……师父今天不知道发什么疯,在庭芳苑里砸门,说要出来,说他知道柳眠声回来了,要把他杀——”
她话音未落,一道身影立时窜出门外,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待到缓过神发现是谁跑得飞快后,郁徵始料未及,放开握着宋敏儿的手,疾步奔到门口,却已经看不见闻笛的影子了。这关节上,怎么还惹事!
他转向柳十七,还没多说话,对方握紧了刀起身:“我去找他。”
郁徵忙嘱咐他道:“别让他冲动!你知道路怎么走吗?一直往前,看见松树往东。”
柳十七一点头,示意自己都明白后轻身朝庭芳苑奔去。余下众人里又站起一个,封听云抱着琴往旁边桌上放了,道:“我去看着自家师弟。”
他只言片语划清了与十二楼的界限,接着摘下佩剑,跟随柳十七而去。郁徵知道是他们自家的事,说过不再插手后当真没有要再管的意思。
宋敏儿都要急上火了:“师兄,这……现在该怎么办?师父疯了,闻笛杀气冲天的,柳眠声也……师兄,事情发生在西秀山,你真要袖手旁观?”
四下纷纷起了议论声,但郁徵不答,他站在原地宛如一尊雕像,神情也如同石头一般冷硬。她似是想起郁徵说过什么,宋敏儿一抹眼角,毅然决然道:“不管你怎么决定,这关头上也懒得同你争。但我是师父的弟子,我得去!”
她像突然找到了自己的主心骨,难得地不用旁人替她拿主意。宋敏儿把其他人纷纷留在洗砚斋,她的轻功在这一天几乎登峰造极了,她行至庭芳苑外,被一声刺耳的金属碰撞激得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
“你杀了他有什么用,冲我来?冲我来呀!”她听见闻笛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沙哑,“既然如此,你被蒙了心眼再看不见师徒情分,就不要怪我忘恩负义!”
宋敏儿越过矮墙看清混乱中心,闻笛拔刀不由分说地砍向左念——
她发出一声尖叫。
作者有话要说:
给掌门的盒饭热一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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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往者可谏
若干年后再提起那日西秀山的变故,宋敏儿仍然心有余悸,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
那一刀砍在了左念右臂上,立时鲜红的血争先恐后涌出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咬住自己的手掌扭过身去,眼里即刻涌出大颗眼泪,却死死地不肯再发出声音。
紧接着有人拽住她一条胳膊,像扯着随便什么布料一般把她拽进了院子。宋敏儿瞪大了眼睛,拽她进去的封听云手指按在唇上,示意她噤声。
“不想死就在这里待着。”封听云轻声道,“你在外面,若再发出什么动静,左掌门为心魔所扰,你猜他会不会把你误认为旁人?”
宋敏儿闭嘴,眼里都是不甘和困惑。
庭芳苑形似徽州的青瓦白墙此时成了一个牢笼,囚禁了经年以来沉默的仇怨。
刺痛短暂地惊醒了左念,而闻笛也被他的不闪不躲吓得手中柳叶刀一抖,发出细微嗡鸣——柳叶刀细窄,本就不适合砍杀,这一下他手间发麻,终于从宋敏儿那句隐含的“左念要杀柳眠声”中回过了神。
他往后退了几步,余光瞥见树下的柳十七,忽地不知道自己方才的愤怒到底从何而来。提到生死杀伐就想到“小蓬莱”里柳十七的话,他分明已经能收敛,却因左念,闻笛突然又一下子被经年仇恨吞噬。
“他自己都不在意你们的恩怨了,为什么你还要抓着不放!我想过一次要不要算了,你却又说这种话!”闻笛恨恨地想,看向左念时眼角微红。
闻笛转过身去,冷冷道:“你如今功力衰退,我不来乘人之危——”
尾音还未落在空气里,他忽地感到一阵罡风袭来,猝不及防地回头慌忙用刀架住了攻来的几枚暗器。视野短暂地混乱,闻笛只一眨眼的工夫,左念复又杀到他面前!
这次他已经没有半点疯溃的前兆了,但仍旧不依不饶。
闻笛急速后退,抽空往柳十七的位置喊道:“你不是不愿见我与他厮杀吗,愣在那儿看什么,和你师兄去找郁徵……啊!”
他略一分神,柳叶刀被四两拨千斤地荡开,立时小腹挨了一掌折花手,五脏六腑内一阵翻江倒海的剧痛。闻笛顾不上其他了,反身足尖在庭芳苑的院墙上一点,柳叶刀发出一声金属嗡鸣,他心一横,春水刀法势如破竹。
折花手对上春水刀法,前者自不必说,是每一式都驭血而生的杀招。后者被中原其他门派笑称为“女人刀”,使出来风度翩翩,又格外温软,是以柔克刚的绝技,却讲求刀刀致命却点到为止,十分的正人君子,故而杀伤力略逊一筹。
自小拜在左念门下,就算当下针锋相对,也不能抹杀他们师徒一场的事实。左念了解闻笛的一招一式,而闻笛亦对他的性格琢磨得异常透彻。
许是左念当真被此前那次走火入魔彻底扰乱,一时之间他与闻笛竟还胶着了!
柳十七紧皱眉头,喃喃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昨日听郁徵才说,已经清醒了……”
旁边封听云不声不响了良久,忽然道:“我看是流波弄月曲。伤者、弱者听闻此曲,难免会……我不知他伤重至此,方才鼓琴时以内力相和,琴音甚远,恐怕他已经在自身境界里左右互搏了一遭,故而——”
心神大乱,方才恢复不久的神智猛然崩盘。
他说不下去了,柳十七的手指握在长河刀的刀柄上,密切注视战局。
白影一闪,闻笛单手在地上撑了一刻,忽地又朝旁边一滚躲开左念如雷霆风火的一拳,这一下却露出了右肋的破绽,对手是何等修为的人,左念立刻察觉出来,眼角发红地紧随而去,变拳为掌,攻向闻笛的死角!
“唔!”闻笛一声痛呼,右臂被左念一掌之后顺势擒住,弯折成了个诡异的角度。
手中柳叶刀按捺不住难耐的痛苦,手腕一软提不起来,于是清脆地坠地。
左念突然摇了摇头,仿佛想赶出心魔,眼神转瞬变了几遭,定格在挣扎的茫然中,他低头一看闻笛,手上力道却没有半分松懈,仿佛被夺舍一般,开口就是喑哑的质问:“我待你如何?我何曾对不起你?!”
闻笛被他擒住,生硬地扭过头和他对视,片刻后自嘲地笑出了声:“哈哈……师父,你害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与至亲不得相认……现在却来问,何曾对不起我?”
左念一愣:“你说什——”
便是这一刻松懈,闻笛灵巧地抬起另只手卸掉他手腕,右手肘往后一推击在左念胸口,立时逃脱他的桎梏,回身后方才要补一脚,又被抓住了脚踝!
闻笛突然露出个很邪气的表情,他眯了眯眼,轻声问:“师父,你到底是醒着还是入了魔?渡心丹已经渡不了你的心结了,是吗?”
此言一出口,本已经清醒不少的左念忽地又被刺激得想起了深仇大恨,他一句话也没说,双手作爪,大吼一声朝闻笛而去。
柳十七:“笛哥!”
凶险万分的时候,他一嗓子喊得场中两人都有转瞬凝滞,左念扭过头,眼中一闪而过了什么复杂情绪,竟直接拎着闻笛的衣领把他推开,然后换了目标!
闻笛惊道:“你喊什么!”
他连忙几步掠上,一指正对左念后心,却在还没发力时被对方察觉,左念长袖一拍,轻巧避开闻笛尚且不够纯属的折花手。闻笛惊骇之下往后翻出丈余,再要救人也来不及了!他连忙喊道:“封师兄——”
不等他开口求助,封听云已经闻声而动长剑出鞘,拦在左念面前。
他的北冥剑虽听着如同极寒之地修炼的剑法,动辄亦刚柔并济,本质却仍是内质纯阳功夫,与左念纯阴的折花手一碰撞,两边俱是大吃一惊。
封听云心想:“当世四大高手果真名不虚传,修为毁了一半还这般强劲!”
左念暗道:“这是什么邪功?!”
但他几近崩溃,任何挡在面前的人都不过是碍事的蝼蚁——左念袍袖一挥,染血的手掌拍向封听云右肩,对方长剑回护,倾身转开轻巧地避过。
好俊的轻功!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的弟子?
左念眼中闪过一丝恍惚,厉声道:“好剑法,好轻功!你这小子往后定将大有成就,若不想今日折损在西秀山,就速速收手,我还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前辈,谁胜谁负还未可知呢……”封听云绷着脸,言语间却有笑意,手上动作丝毫不乱,北冥剑法发挥到了极致。
二人你来我往间交换了百余招,左念愈战愈勇,封听云却渐渐体力不支——虽说年轻人总是占了上风,但他不识变幻莫测的折花手,北冥剑在左念眼中不过几下就能摸清的普通剑法,一式二式尚且可以招架,时间久了怎能是他的对手?
“敬酒不吃吃罚酒!”左念怒喝道,随即矮身点向封听云带脉大穴,“让开!”
封听云避闪不及,只觉整个人从腰部往下忽然一麻使不上劲,他疾走两步又身体一软,立时就要跌倒——旁边有人扶了他一把,但要阻挡左念,仍是慢了一拍。
封听云礼数周全,朝宋敏儿道:“多谢。”
闻笛方才挨了一掌,此刻奔过来也只是徒劳,封听云几近力竭,可左念还没有半分衰退。至此庭芳苑中师徒反目,剩下一个柳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