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24)
有次捣乱捣到了深居简出的师伯头上,两人被他盛怒之下不由分说地一顿打,吃一堑长一智地走了,路上却遇见了宫千影。
比起那时脑子发育不太完全、情绪都写在脸上的解行舟,封听云哪怕受罚都看不出半分异常,还塞了半包桂花蜜做的糕点给他,让他时常来找自己玩。
盛天涯冷情,教习弟子也拉着一张苦瓜脸,那几块甜糕连同封听云偶尔的关怀,成了宫千影寂寞岁月里最大的慰藉。
它们不断地堵在他胸口发酵膨胀,直至某个午夜梦回,他从阴暗中惊醒,忽然领悟了为什么对封听云有执念。
他无处可说,又不懂此事究竟能有何后果,憋得受不了时,直接告诉了盛天涯。
那常年没个笑脸的男人露出个揶揄的表情,低声告诉他:“只要一杯酒灌下去,把他变成了你的人,那还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宫千影那年十七,热血上涌,与他亟待发泄的少年春情一起炸出了惊天动地的轰烈。来不及思考其他的,他执着地认为这是师父给自己的“指点”,没什么不正常的,他找从不设防的解行舟弄了点“药”,然后约封听云喝酒……
回忆到此处断了线,宫千影用力地闭了闭眼,后知后觉自己头痛欲裂。
夜风已有了北方的寒意,前方的解行舟欢快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
“客栈就在前面,马上就到了——师哥,你不是去紫阳观了吗,怎么来得这么快,石山道长说了什么?”
“去的路上听说了华山派那桩灭门案。”封听云轻言细语道,偏头有意无意地瞥了玄黄一眼,“我始终觉得这其中太多蹊跷了,又牵扯到十二楼,担心小十七冲动,于是直接换了匹马跑过来。”
解行舟一笑,语气依然愉悦,说的话却不怎么轻松:“这样么,我还以为是你与那谁有心灵感应,要来玩一把‘旧情难忘’。”
宫千影收回目光直视解行舟的脊背,压着他的话音道:“解行舟,你什么意思?”
而解行舟压根头也不回,他把手间的绳索往前一拉,玄黄立刻顺着那力道一个踉跄,仿佛城门失火被殃及的池鱼,好不委屈。
天地良心,师兄几个的破事,他可从头到尾也没卷进去过!
封听云似乎看不太过去,大家师出同门,数年不见了也得留一点脸面。他料到要的东西也不在这两人身上,抬手止住了解行舟没撒完的怒火:“够了,一会儿去了客栈,拿点伤药给玄黄……不必这么难看。”
“是啊,”宫千影恰到好处地接话,“从头到尾都是师父与伊师叔的误会,我们这些做徒弟的不只能被四处支使么?”
解行舟立刻哼了一声:“感情刚才要我命的不是你?”
封听云揉了揉额角,总觉得这“久别重逢”好像不太尽如自己所想——没有尴尬,但也不怎么温柔,双方都藏着一把刀子,抓住空当时动辄就要往对面的要害招呼,倒与当年大同小异,显出十分嘲讽的熟悉。
寻常都说物是人非……
但现在人尚且能够捉到从前的影子,“物”却不知道去哪里了。
封听云随手抓起腰间的小酒壶喝了口,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一路烧到了肚子里,能够短暂地提神,把他从风花雪月的记忆中拽出来。
大街上夜市未散,还没到偃旗息鼓的时候,封听云单手扣上宫千影背后的绳子,看上去仿佛他们只是对关系好的小少爷,但却叫对方挣脱不得。
“说实话吧,”封听云半垂着眼皮,呼吸间还有一股清淡的酒味,“他还没参透《碧落天书》,对么?”
宫千影喉头一动,面上的笑容仿佛长在了骨头里:“这些他不会告诉我,不过云哥,我赴汤蹈火也替你打探清楚,只要你……”
封听云没什么表情地打断了他,颜色比寻常人深些的眼瞳里沉着一汪水墨:“我吃得清淡,消受不起宫师弟这么别致的人,你还是省省口舌吧。”
沉默片刻,宫千影放轻声音,没头没尾道:“如果我道歉,你会原谅我吗?”
封听云没任何犹豫道:“不可能。”
认真钻研脚下泥地的玄黄完完整整地听去这些对话,牙疼得要命,暗自腹诽宫千影丢了这么大的面子,回头千万别想起来之后要把自己灭口——
正乱七八糟地排遣,远处本是去客栈打探情况的解行舟扛着个包袱几步跑到了他们面前,一脸抓耳挠腮的绝望,英俊的五官都扭曲成了一团。
封听云:“怎么了?”
“小十七没回来!”解行舟的焦急快要溢出九重天,连珠炮似的道,“我把他的包袱翻了翻,客栈那个嘴碎的小二说,人好像被西秀山的带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此炮灰的感情戏杀青了,大师兄神圣不可侵犯(推了推我的暴龙眼镜
第17章 第十六章 攻心为下
厢房里的布置和解行舟早晨离开去清谈会时一模一样,柳十七的包袱歪在床榻尽头,塞得委委屈屈,露出了衣裳的一角。
从郊外绑回来的两个人被点了昏睡穴,此时歪在一旁。为防止他们中途冲开穴道清醒偷听谈话,解行舟极为缺德地用了点迷药,双管齐下,万无一失。
“没人来翻过。”封听云在当中的桌边坐了,顺便踹了玄黄一脚,偏过头倒了杯茶,“就算西秀山的把他带走,也该因为别的事,而非发现他和我们有干系。”
解行舟接茬道:“要么是走得很匆忙,根本来不及查探小十七是和谁来的,更别提翻他的包袱……要么就是,带走他的人觉得抓了他就万事大吉。如果是左念做的,那他最在乎的什么和小十七有关系?”
“渡心丹!他做梦都想要!”封听云眼神一闪,顾不上茶水半口没喝,起身就去翻柳十七的包袱。
几件冬装整齐地叠着,质地还是崭新的。封听云略一翻找,便从厚实的棉衣中搜出了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白瓷瓶子。
他打开塞子,小心翼翼地嗅了嗅,其中一瓶的药香很熟悉,是他亲自给柳十七配来调养寒毒的,至于另一瓶……封听云隔着细窄的瓶口看了一眼,那当中药丸鲜红,半分没有因为漫长时光而褪色,味道有些奇怪,却和外表不符,并无半点刺鼻。
封听云皱着眉,半晌也嗅不出当中的怪异,只觉得似曾相识,只得伸手招呼解行舟:“来,这什么味儿,我总觉得……”
“麝香味,盖住的还有一股子血腥。”解行舟吸了口气,解答完谜题后没心没肺地展开了对自家师哥的无情嘲笑,“师哥你怎么回事,连这都感觉不出了?”
封听云脸色难看,连半句都没反驳解行舟,紧锁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从当年柳十七把那枚渡心丹交到伊春秋手上之后,他就再也没见余下的了。柳十七居然一直带在身上,他是在害怕,还是在预防什么……?
两人默契地闭了嘴,各自思索着柳十七把左念想疯了的东西装在包袱里带来了中原,但又不曾带在身上,究竟是出于信任,还是旁的原因。
一声清脆的叩门声打破了宁静。
封听云眼皮一掀,与此同时解行舟已经摸出腰间一把短刀,背在手中走向门边,沉声道:“谁?”
门外的人不言语,敲打木质的节奏越发急促。
封听云朝解行舟做了个手势,他们多年合作,解行舟略微点了一下头,把刀锋藏在手臂内侧,若无其事地打开了门——
穿白衣的少女,眉心有着堪称某种标识的朱砂印。
“我叫灵犀。”少女开门见山,在封听云身边坐下。
她说话声音又细又软,有着少女的清亮,长得杏眼樱桃口,普通的漂亮,又普通的平淡,除了那点朱砂几乎没有任何让人印象深刻的特征。但正因如此,她成了特别的存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也没人会记得。
封听云挺客气地替她斟茶:“你是十二楼的弟子吗?”
灵犀点了点头,将小茶杯捂在掌心,轻轻地吸了下鼻子,才道:“我的师兄是闻笛,清谈会前他知会我,倘若见了柳十七,就盯紧和他一同前来的人。”
解行舟闻言一愣,苦笑道:“我早说这小子有点手腕……”
灵犀没理会他的嘲讽,继续道:“闻师兄待我恩重如山,我自然听从于他。此举并非是监视,而是好有个照应——今次柳师兄无端出现,倘若被掌门认出会非常危险,因此一定要联系上与他相识的人。”
“听上去有些道理,”封听云道,“但你的柳师兄出事在七年前……恕我冒犯,那会儿你不过也是个小姑娘吧?”
灵犀微微一笑:“这位大哥,在西秀山,十岁已经不是能任性的年纪了。需要替年长些的师兄师姐端茶倒水,还要争分夺秒地练习基本功,否则动辄被打骂……十二楼早熟的人太多了,不差我一个。”
想起有主见得令人惊讶的柳十七和与自己依稀同岁却几乎能主宰大局的闻笛,解行舟百年难得地感觉到了一点惭愧,昧着良心承认了灵犀的话。
灵犀:“在我们那,稍一落后就会被抛弃,所以每个人都在筋疲力尽地往前……扯远了,闻师兄和柳师兄都被掌门带走,当年的事,掌门全知道了。”
接着她不给封听云和解行舟喘息的时间,飞快地将从柳十七出逃到他与闻笛相认、擂台上发生的事全说了一遍,给他们拼出一个真相。
两方缺失的信息交换完毕,解行舟一拍桌子,把灵犀吓了一跳:“我就说,师哥,你还记不记得当年……”
“那看来她的孩子应该是闻笛。”封听云略一沉吟,“不过现在不是追究那件事的时候,我们忙得很,这边两个还没处理,又多了个烂摊子。嗯,要么趁现在他们没走远,先把十七和闻笛都救出来——姑娘,你有办法么?”
灵犀刹那红了脸,不知是羞的还是吓的。她喝了口茶,缓和了情绪,才慢慢道:“闻师兄说,倘若他出了意外,我就来找你们……不用去救他,我跟着你们走。”
甩了好大的一个包袱……
解行舟不明所以地“嗯”了声,封听云比他冷静,表面上没露出惊慌:“为什么?你不是来通风报信的吗?”
“不,”灵犀坚定道,“闻师兄失势,那我做的事也离真相大白不远了,继续留在西秀山,我只有死路一条。若孤身离开,他们有心查探,我也活不成……”
封听云:“懂了,闻笛想给你留一条后路,当他看见十七身边有人,立刻就想到了这一茬。他们被抓回去,而你悄悄地留下来——啧,他这个算盘打得挺好。”
大约听出眼前的青年并不想帮忙,灵犀垂下眼睫默然不语。
“师哥,”解行舟唯恐自家师兄对着姑娘家心软,提醒道,“师门有训……你知道的,本就是内务,带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上路,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