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61)
就在沈白凤偷袭阳楼的关口,柳十七瞥过那一角,奇怪地皱起了眉:“笛哥,商子怀怎么走了?”
“他有鬼。”闻笛简短道,观察四周乱成一团后转脸叮嘱莫瓷,“趁乱赶紧找郁徵去,别让尘欢听见——她对郁徵可没我这么客气。”
莫瓷点点头,一言不发地悄声离开。
他交代完后续,问柳十七:“你师父对盛天涯,胜率如何?”
“不清楚,此前师兄说……盛天涯离开望月岛时,趁太师父强行破关而出,打伤了太师父,那次我师父受的重伤足足养了大半年,直到我被他接去望月岛,师父脸色都很苍白。”柳十七回忆道,“据传,盛天涯习得六阳掌的大成,想必已经很接近叶棠当年……不过……”
闻笛看着台上的盛天涯,接口道:“他受过内伤。”
柳十七颔首:“是,而且这事还有鬼。既然盛天涯笃定得到了《碧落天书》,何以在段无痴提及我爹和慕南风时神态不自然?我觉得他拿到的那卷图谱有问题。”
“什么《碧落天书》?”闻笛心里隐约有答案,依旧问出来了。
柳十七简单地解释道:“据说是太师父毕生心血,据前人留下的信息,参悟了中原各派武学的破绽,集大成而写就的一卷武学秘籍。其实……说秘籍不尽然,应当是一种牵制,好让其他人忌惮望月岛……”
闻笛皱眉:“你那太师父是闲着没事做么?我怎么听着,觉得这所谓秘籍很不靠谱。”
柳十七差点笑了,紧绷着唇角道:“我没看过,那书册分上下,上册与《斗转星移》挨在一起,下册被娘带到了中原。盛天涯当年抢走的就是上册。”
他这话说得闻笛心中一沉,暗自道:“当时玄黄找我,说事成之后许我好处,给我看的那本图册难不成就是《碧落天书》?……其中对十二楼的种种利害,当真分析到位。世间还有如此奇人,闭门造车也能合辙?”
半晌没回应,柳十七倒也没觉出闻笛的异常,擂台上乱成一片,他哪里还顾得上身边人。
招式交换得飞快,几百回合后,伊春秋仍和盛天涯战得旗鼓相当,半分不漏破绽。她以长剑护住命门,左臂轻取向盛天涯双目。
盛天涯单手去挡,哪知她突然变换了动作,只虚晃一招后,脚下发狠地提向盛天涯的冲脉大穴。他慌忙踩着落无痕的步法,好不容易躲过,背后仍然挨了一剑,利刃划过冰凉,之后火辣辣地痛起来。
内息有些紊乱了,盛天涯暗道不好,只敢同她周旋。
从前切磋,伊春秋力道不足,但以巧劲取胜步步紧逼,尚且让盛天涯无可奈何。而今他伤情一直未愈,多年来东躲西藏,对上养精蓄锐的伊春秋,虽是放话在先,要赢她,盛天涯其实把握不大。
只能奋力一试,叫她知难而退。
盛天涯怒吼出声,在那一剑攻来时大开大合地一掌拍出。伊春秋的剑果然有一刻迟疑,盛天涯心下大喜,抓住这片刻的破绽,掌风荡开她的长剑——
六阳掌逆练伤神伤心,但威力显著,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留情。
伊春秋猝不及防被他打中小腹,生死窍的地方最忌讳这般刚猛的攻击。她慌忙提气往后跃出数尺,然而脚下蓦地一软。
高手过招只在一念之间。
“完了。”伊春秋脑中闪现了这两个字,喉头一甜,闭上了眼。
一双手稳稳地托在她后腰,颇为礼貌地把她整个撑住,伊春秋顺势稳住身形,剑尖低垂。她闷声咳嗽,唇角沾了血,洁白袖口染污了一片残红。
闻笛收回手放在身侧,唇角轻轻地扬起:“伊师父。”
劲风扑到她身上,伊春秋本能地抬手护住面门。她再睁开眼时,只见场中其余混战不休,而挡在盛天涯面前的赫然是个身形清瘦挺拔的少年人——
长刀已残,全身绷得如同一张拉成满月的弓,却半步未退地接过了刺破疾风的六阳掌。
“十七!”伊春秋喊道,她刚要阻止柳十七,忽又一阵疼痛涌上来,逼得她弓身咳出几口淤血,没说出口的话全都成了破碎的音节。
闻笛的手指搭上伊春秋脉搏:“伊师父所习内功心法为阴,在下习得‘天地功法’,二者理应相生。不如让在下替您调息?”
她面如金纸,只得一点头。
闻笛轻道一声“得罪”,在她身后盘腿而坐。接着一股真气顺着脊背大穴缓慢地钻入经脉,伊春秋情不自禁地喟叹,只觉得这内力与自己似是同源,并无大害,当下顾不上这青年到底是何来历,跟着他探入的那股真气运转调息。
而就在咫尺之遥的地方,柳十七长刀往前奋力一斩,在盛天涯收手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还刀入鞘,与他以掌相对。
尘土飞扬。
十指相抵那刻,两人都明显感觉到属于对方的深厚内力。
柳十七不敢怠慢,依照此前封听云教授的口诀调动自身内息。六阳掌的真谛便是越乱的局势越要静得下来,他缓缓吐息,察觉对方也在不断地施压。
“你的内力很深,不可能是伊春秋教的。”咫尺之遥的地方,盛天涯几乎咬牙切齿,“你是何人?在望月岛之前,师承何方?”
柳十七直视他的双眼,那里头有着与他的年纪并不相符的狂热,像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怀揣着满腔希冀,却一次一次地被辜负。那双眼饱经风霜,仍旧保留了一丝余烬,并亟待被点燃成滔天大火。
一双狂妄的眼睛,柳十七甚至能从中发觉出盛天涯的执念。
他盯着盛天涯道:“我娘是虞岚。”
言罢柳十七清晰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茫然和疑惑,接着盛天涯一声冷哼:“看来当真是山中无岁月……没想到晓妹的儿子都这么大了。”
柳十七心中忽然有许多问题,他压着两人都涌动的内息,又多使了一份力。在盛天涯集中精神对付他时,柳十七突道:“你害死了他们吗?”
“……”盛天涯皱起了眉,手上劲道略微收缩,连他自己也没感觉到。
就是这时——
他迟疑的一瞬间似乎在思考怎么回复,这问题太过突兀,盛天涯差点被分走了思绪。然而就是这“差一点”,被柳十七抓住,他撤掌后,几乎在一个吐纳之间便调息完毕,以不可能办到的速度,咫尺间打出了第二掌。
“十七根本不是在和他比拼掌力,仅在分散注意而已。”闻笛将局面收归眼底,暗笑道,“会耍心眼了。”
只是拿自己的伤疤来做赌注……
闻笛收敛了笑意,眼底幽深。
这份狠劲远非常人所能及,甚至连他也比不过。
一掌打得盛天涯猝不及防,只能硬抗。他不知怎么搞的,柳十七竟和他能伯仲之间,甚至比起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盛天涯还略有不及之势!
“不好。”盛天涯发现自己远远低估了这个孩子,又因他一声“我娘是虞岚”有短暂的失去理智。他闷哼一声,到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胜过柳十七近三十年的功力,怎么也不会被一个少年人追得满地滚!
盛天涯回身旋步,柳十七不明就里,打过来的一掌没有此前的那么干净利落,反而像掺杂了别派武学,让盛天涯短短地“哎”了声。
连着几掌接踵而至,盛天涯招架起来已没了此前的慌乱。他眼见柳十七眉间沟壑愈来愈深,仍忍不住出言激他:“这是谁教你的六阳掌?怎么乱七八糟的,你这孩子很有意思,不如跟我走,我再重新教你!”
“不必!”柳十七轻咤,一掌拍向他小腹。
盛天涯早有防备,以掌去拦。
谁知半空中忽然变式,掌法成了指法,四两拨千斤地荡开那只手掌,直指生死窍——
数月前,他曾被盛天涯以同样的招式问候一遭,浑身都痛得难以自已。而柳十七糅合了折花手那一式被自己用烂了的“踏花归来”,将伤口尽数还给了他!
“着!”少年人清亮的嗓音能唤醒沉睡的春风。
被他得手了!盛天涯急速退出丈余,捂住被他一点之下的伤处,干呕两声,虽未有血块,那滋味却断不好受。
柳十七见状没有穷追,立刻抽出身后长刀——他学了六阳掌,但还不能融会贯通,反而是春水刀法更加如影随形。向左念发过的誓好似在这一刻被抛诸脑后,柳十七双手握住长刀的刀柄,眼中只有眼前的黑衣人。
“再不能放过他。”
长河刀身轻盈,柳十七摆出攻击起手式,在盛天涯直起身那一刻,如离弦箭般朝他疾步跑去——
斜刺里突然伸出一柄兵刃,替盛天涯接下了这一刀。
电光石火间,柳十七一击不中,被自己握刀的力道反噬,反被人抓住手臂往后一扭——骨节脱臼的剧痛让他缓了片刻,就在此时,他才得以看清挡在面前的人。
柳十七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险些破音:“解行舟!”
那双桃花眼避开了他复杂的目光,手持判官笔的人轻扣机括,笔尖断刺纵生,横在了柳十七面前。
“放他一马。”解行舟道,“别逼我和你动手。”
这句话听在柳十七耳中状若无物,他四肢似乎突然变得虚浮,长河刀沉甸甸的,就快要提不起了。眼前一片雾蒙蒙的,柳十七几乎动不了。
他知道是解行舟推了自己,知道他在盛天涯手上……
所有的消息都指向一个笃定的结论,就算心里再明白,劝说别人时再苦口婆心理智周全,但他和封听云一样不愿意相信。
直到见了,才暴露出所有的不知所措。
解行舟突然出现,让柳十七愣在原地。而远处始终若即若离的玄黄见了此景,知道师父受伤后不能再逗留,几个想法飞快地转。眼看旁侧闻笛为伊春秋调息就快结束,若是给了伊春秋机会,盛天涯还有活路吗?
他当机立断,再没管和封听云缠斗不休的宫千影,足下一点掠起,拉过盛天涯的胳膊:“师父,先走可好!”
“咳咳……”盛天涯似是愤恨,但终究没反对,默认了他的行为。
玄黄口中一声呼哨:“宫师兄!”
那厢被封听云死死拖住的人得了消息,他撤回长鞭,连一句话也来不及留下,慌忙提气想要离开。岂料封听云这天跟认定他似的,轻哼一声:“想走?”
暗器破空之声朝他飞来,宫千影后背几点疼痛,他反手一摸,血淋淋的红。
宫千影双目充血,他回首望向封听云的方向。扬州城外,烟波江南,他手持长剑立在擂台下不远的地方,还和十九岁时一样,看他的眼神——
他果真一点都不恨自己,因为封听云只会觉得他恶心。
宫千影突然就意难平了,短匕的刀柄硌着手掌的痛楚堪比十指连心。但他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做错了事,没有道歉,还指望封听云原谅他吗?
脚步踉跄,宫千影急忙想要追上盛天涯他们,他不舍般一回头,忽然看见就在封听云背后,一个白虎堂杀手不知何时举起了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