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6)
柳十七一瞬失去了思考能力,不知脑子里乱哄哄地过了什么内容,阴差阳错地安静下来。
白衣人另一只手托住了柳十七的前腰,在山尖借力,又提气往前而去。
这一路不知跑了多久,再停下时,柳十七回首已经望不见那片山谷了。他被白衣人放在一棵树下,那人靠在一旁,嘴角带笑:“你须得谢我,否则就凭你今日沾的人命,那些镖局的庸人就首先忌惮你三分,你猜他们会不会报官?”
“你是何人?”柳十七问道。
那人道:“鄙姓封,双字听云。你方才那最后一式,折花手,‘落英缤纷’。和十二楼有关的所有人,我一个也不放过。”
他的语调堪称悠闲,但柳十七却往后退了一步:“我不知道什么十二楼。”
封听云好整以暇道:“言语、眼神甚至肢体都能骗人,唯独武学已经刻在你骨子里,你哪怕自己都不想,生死攸关之时仍旧不自觉地使出来——折花手气劲向来只于十二楼掌门人中代代相传,左念是你的什么人?”
柳十七被步步紧逼,一时放弃抵抗:“……我师父。”
封听云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哈!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当左念的关门弟子再不济也当有束发之龄,想必和他一样满身腐儒味儿是个小正经,却不想见了人,才发现是个……你今年多大了,有十岁吗?”
柳十七恼怒道:“十三!”
封听云摆手:“无妨,反正都是孩子,你姓闻么?”
柳十七抬眼望向他,短短一个时辰内不知第几次受到了猛烈的冲击。封听云见他异样,顷刻间仿佛想明白了什么,唇角笑意渐渐消弭:“不姓闻?是我消息有误,难道左念还有第二个关门弟子?”
恐怕这人是冲着闻笛去的,柳十七深吸一口气,当即本能地要撒谎:“我……”
封听云打断他道:“你不必撒谎,意外所得,真是天亦助我——既然不姓闻,又是左念的弟子,你叫什么名字?”
“……柳,”那个被闻笛随口起的化名突然就说不出口,十七想了良久,嘴唇颤抖,才道,“眠声。师父叫我阿眠。”
封听云玩味一笑:“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多的话我不再与你赘言。柳眠声,你知不知道眼下整个江湖都知道左念的关门弟子背叛十二楼,虽不知名姓,十二楼却在全力搜寻。若不想一踏入中原就被抓回去,你就跟我走。”
柳十七一愣:“去哪?”
封听云:“东海望月岛,我此行是为你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师兄出场啦 友情提示不要站错昂!
柳眠声也不是本名,所以下面就还是写“十七”啦。
第5章 第四章 平潮望月
“你为何知道师父的弟子姓闻?”
坐在一辆马车中,柳十七探出个头,问前方驾车的封听云。
封听云年纪轻轻,说话做事却很有分寸,自始至终没透露出师承,但任谁都看出他功夫远超同龄青年。此人驾车也是一派名士风雅,腰间挂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酒壶,那把七弦琴置于膝头,单手握住缰绳,斜倚车厢的姿态仿佛醉卧竹风之中。
闻言,他扭头看了柳十七一眼,道:“我自有我的手段……啧,说到这个,可真是丢脸丢大发了,回去我非痛打那小子一顿不可。”
“那小子?”柳十七重复道。
封听云却不说了,他装作没听见这句疑问似的,道貌岸然地重新扭头看向前方,抬手轻轻一弹,一道气劲打下了被柳十七撩上去的车帘,劈头盖脸地把人罩进了车里。封听云顿觉四下安静,手指在那琴弦上一拨,刚要就着古乐吟诗——
车厢内柳十七不依不饶地喊道:“你不告诉我,我就自己找答案,什么玩意儿!”
封听云:“……”
他以为这人是个乖孩子,怎么没事就大喊大嚷,左念到底教了他些什么?!封听云这么想着,恼怒地止住了颤抖琴弦,扭头道:“你想把人都招来吗?”
里头霎时安静了,但柳十七只沉默了片刻,又掀开车帘的一角,露出张不情不愿的小脸,生硬道:“还有多久到东海?”
“很快了。”封听云指了指笔直的道路,“翻过对面那座小山,再走上一天,大约明日黄昏我们就能抵达东海之滨。暂且在海滨过一宿,翌日清早我带你坐船过去。”
柳十七看着他一派风轻云淡的表情,把诸多疑问都咽了回去。
他与封听云在晋地相遇,起先柳十七根本不信他那什么“整个江湖都在找你”的鬼话。封听云是个狠角色,不与他做多解释,直把人带进了太原城中。
既不听他说的,那便自己去看吧!
太原城靠近中原腹地,与皇城也不过三五日行程,因其位置,遍地都是江湖人,端的一个鱼龙混杂。封听云故意带柳十七去往太原城中最大的一家酒楼,点了两个小菜,不多时便有个形容猥琐、勾肩驼背的汉子靠了过来。
“郎君可有些日子没来了,小人有个消息,还想告知郎君。”
封听云微微一笑,自袖中掏出一锭碎银放在桌边:“鹰九儿,你可是无利不起早的,怎么今日主动来巴结爷爷?”
他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那鹰九儿看着比封听云大了不止一倍,闻言竟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将那锭银子揣进怀中,搓了搓鼻子,脸上几乎翻出好几道褶子:“郎君远离江湖多日,连最近闹得翻天覆地的事也不曾听说吗——那固若金汤的十二楼,出乱子了。”
封听云似笑非笑地看向他,唇角懒散地一勾,明知故问道:“什么乱子?左掌门乃不世出的高手,难道连他都无法应付吗?”
鹰九儿:“郎君可记得,左念前些年收的那个关门弟子……听说是跑了!十二楼倾巢而出追杀他,说是左掌门要抓活的回去好治罪呢!”
封听云把玩着一个小酒杯,看也不看旁边蓦地紧张起来的柳十七,故意激他道:“不就是个小弟子,充其量十几岁的年纪,能折腾出什么风浪?我看左掌门嘴上说勃然大怒,实则只想把徒弟找回去,免得他在外被欺负。”
鹰九儿连忙压低了声音:“郎君有所不知,这弟子自己跑就跑了,还带走了十二楼的秘药,渡心丹。这下江湖中人听到风声,怎么肯放过呢?”
封听云做出一副有了兴趣的样子,他瞥见柳十七战战兢兢地盯着桌角,伸手按住那人的手背,无声宽慰他,再看向鹰九儿,道:“十二楼拿自己的人,可我怎么听你的言下之意,倒像其他各门各派也在掺一脚?渡心丹是什么?”
鹰九儿闻言,脸上几乎笑出了一团菊花,再不言语,只沉默地望封听云。
“啧,势利眼!”封听云微微蹙眉,从袖中再拿出一锭银子,递给他,“就知道没那么便宜的事,吊起爷爷的好奇心又不肯说,下次非剁了你的手!”
鹰九儿在那银锭上吹了口气,飞快地揣入怀里,生怕封听云反悔要剁他爪子,嘴皮子上下翻飞说得极快:
“郎君连渡心丹也不知道么?十二楼的灵药,生死人、肉白骨,能从阎王判官手里救回一条人命,因其原料难得,制作繁复,光是最后一道工序就需费时九九八十一天,整个西秀山掏空了底子也再拿不出第二瓶,可这小子临走前,竟把渡心丹全都偷了……现在谁得了这小弟子,谁就有了渡心丹。就算对渡心丹毫无兴趣,与左念谈条件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封听云一声嗤笑,摆手道:“好了知道了,你去忙自己的财路吧。这太原城现在风起云涌,原来只为了个孩子……”
鹰九儿只当他不把这消息放在心上,自己得了钱财也不愿多留,再与封听云赔笑几句,便偷偷溜去寻下一个买家。
直到鹰九儿走远,封听云感觉他握着的那只少年的手才缓缓由紧绷状态逐渐放松了。他无声地看向柳十七,对方眼底微红,紧咬牙关,一见便知方才一定吓坏了。
封听云放开他,淡然道:“现在知道我没有恶意了?”
柳十七点了点头,哑着嗓子说出进太原城后的第一句话:“多谢。”
封听云不以为意地站起,掸掉袖口沾上的一点灰尘,轻声道:“如今情势变化万千,不是你想如何便如何了。从你逃离西秀山那一刻起,就该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你那师父能否善罢甘休……”
柳十七强撑着道:“我只当他……”
他自小被左念宠着,谁都比不上他说话管用,若非当时一念之差,他这时兴许还在十二楼中继续跟着左念学春水刀法。
闻笛……闻笛说的那些,是他轻信,之后又自己去探查,非要知道真相。
自始至终都是柳十七一步步将自己推到这般田地。
传言西秀山深处乃是一个藏宝洞,数代积攒的宝物都在其中,怕是比起皇帝的内库也不遑多让。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此风吹草动,柳十七万一身份暴露,等待他的可不只有十二楼前来追他回去的人。
回去之后,闻笛说过的,“生不如死”。
他从一开始就没了退路。
如封听云所说,翌日黄昏他们抵达了东海之滨。
柳十七长于西秀山中,未曾见过大海,甚至没有读过浩瀚磅礴的诗书,蓦然被潮湿海风扑面,只觉得舌尖一阵咸腥味,心却不由自主地雀跃起来。
见他在海边呆愣地站着,不时踢一脚被浪潮冲刷上海滩的贝壳,封听云叹息,兀自抖开几日行车皱得宛若咸菜的外衫,只穿一身中衣站在客栈门口——此间客栈很小一间,他认得掌柜,每当归来时总会在此过一夜。
那掌柜说来与封听云的师父颇有渊源,但封听云执着地认为这“渊源”是单方面的,因此不论对方如何油嘴滑舌,他统统不为所动。
“封哥儿,那小子是谁?”掌柜比封听云年长一辈,对他却出乎意料地恭敬得很,“今日怎么不见解哥儿和你一同去?”
封听云对前半句避而不答:“他在岛上护着师父。”
掌柜听他不爱说那孩子的事,讪讪一笑,没话找话道:“啊……伊师父近来可好?”
封听云十分得体道:“她老人家身体康健,暂不劳您费心。烦请替我下两碗汤面,往那孩子的碗里多搁点肉,吃了我们得早些休息了。”
他言语间有了驱逐的意思,掌柜也不腆着脸往上凑,应下两声后转身走了。封听云目送他的背影闪进客栈大门,狠狠地啐了一口:“老不要脸的玩意儿,癞□□想吃天鹅肉,还敢拐弯抹角打听我师父!”
眼中凶恶未散,封听云掐着自己指尖回过头,柳十七还在海边立着,像一尊雕像。
少年身形还未长成,骨骼柔弱,手脚纤细,此刻往那海天一色中一站,被黄昏的潮汐与晚风冲刷得几乎不能稳住。柳十七放松了身体,看上去颇为悠然自得,他胳膊舒展开,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脚尖一踢,带起串晶莹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