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23)
他说不下去,因为他看见玄黄的眼珠轻轻一动,解行舟剑眉微蹙,自行掐断了话头:“……你笑什么?”
玄黄方才抿成一条线的唇角非常愉悦地上扬,他好似突然发现了好玩的事,朝解行舟歪了歪头。他虽还趴在地上,神态却已经没有那么慌乱,目光直勾勾地,仿佛能就此把解行舟千刀万剐:“师兄,你大意了。”
解行舟猛地放开了踩着他的脚,不可思议望向四面,深沉夜色并无变化,但下一秒,他的身后突然跃出一条人影!
短匕下刺的瞬间被解行舟堪堪躲过,与此同时他听见玄黄夜枭一样的笑声:“哈哈……解行舟,你真当我是独自前来,没有筹码地任你宰割?”
他捂着断掉的手腕躲到一旁,转瞬就用夜色作掩护隐去了身形。
“混账!”解行舟骂了句,刚要去追,斜刺里伸出一把利刃,朝他双眼而来。
辗转腾挪间躲过了短匕,解行舟无法只得抽出判官笔,两把兵刃击在半空,仿佛铁片刮过锈坏锅底的声音在一瞬间刺入了在场三人的耳朵里。解行舟借着清冷月光,看见同他只隔着兵刃对视的人——
薄唇轻勾,眼角含春,左手握着短匕,腰间别了一条长鞭。
他几乎把舌尖咬出了血:“宫千影。”
“行舟,别来无恙?”
俊朗的青年潦草地问候了一句,朝他笑得颇有几分邪气,接着兵刃回撤,整个人随着被解行舟一推而出的力度,轻飘飘往后退了几步,在老槐树的树干上一撑。
那叶子被他的动作击得簌簌作响,但不知情的人听着会以为只是北风悲鸣。
解行舟感觉自己似乎被仇恨吞没了理智,他不依不饶还要追,宫千影却主动冲向他。见招拆招,他在须臾间杀红了眼,只想要把眼前这人按在脚下,一时间突然忘了旁边受伤趁机想溜走的玄黄。
年纪相仿、性格类似的两个人,阴差阳错地拜入不同的师父门下。本该成为一对挚友,后来因为他“不小心”撞破了宫千影的绮念,分崩离析——
解行舟用力地一闭眼,食指扣下机括,判官笔上淬了毒的尖牙伸出,不带半分留情地朝宫千影打去。
“刺啦”一声破空,宫千影原本齐整的袖子被他割断了半截,游刃有余地躲着解行舟越发凶狠的攻击,还抽空调笑道:“断袖,好狠啊,还因为云哥的事记我的仇?”
“你也配提他!”
解行舟勃然大怒,左手一扬,细碎的银光如同天女散花,宫千影眉梢高高挑起,竟空掌去接——他的手间似乎立刻涌起真气,把宽大的袖子撑得鼓了起来,一挥一收间,那一把暗器竟没有半枚近了他的身!
原来分别良久,都不是原地踏步。解行舟心顿时沉了下去。
他不敢妄动,而宫千影突然笑出了声:“我还道你只说说,原来真把他放在心上了?解行舟,我扪心自问,从始至终是真心倾慕他……可你呢,你那时才多大,十四还是十五?你懂什么叫情爱么?”
解行舟疑惑地皱起眉,心道:“这龟孙平日里话虽多,却都用在刀刃上,怎么今天都合不拢嘴了?陈年旧事固然能动摇心神,可……”
他灵光乍现,眼神往宫千影身后一扫,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与自己一翻缠斗难解难分,他们不相伯仲,短时间内分不出个高下,也很难取了对方性命。于是宫千影把他一路引到槐树边上,而他的身后……为玄黄争取了空档!
“你放屁!”
解行舟干净利落地打断宫千影的长篇大论,没有半分要再和此人纠缠的意思,虚晃一招后目的性极强地又朝玄黄追去。
二打一,就算玄黄受了伤,他解行舟也在弱势,眼下玄黄定会跑向他们的藏身之地,他一路追过去,豁出了命起码也要知道那人到底在不在临淄。否则这一次来中原,分明碰见了人却也无功而返,哪有这样的道理?
时间太久了,伊春秋还在等他们的消息。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被盗走的《碧落天书》是否尚存人间。
解行舟一提气,他听见身后宫千影追上来的动静,仍旧义无反顾地盯紧了玄黄,心道无论如何总要拿下一个。
被他追了半晌,又摁在地上踩碎了手骨,玄黄的武功本就学得无比稀松,此刻身形狼狈,跌跌撞撞快要跑不动了。好在解行舟不时还要招架后面的宫千影,左支右绌,他回头看了一眼,大喊一句:“师兄截住他!”
“你先走!”宫千影说道,收起了所有的调侃与废话,利落地抽出长鞭。
那条软鞭蛇一样地缠了上来,解行舟猝不及防,脚踝被拉住,他强行停在原地,回身一掌拍向宫千影——
脚踝顿时如同撕裂,一块皮肉都被那鞭子上的倒刺勾了下去。解行舟发出一声痛呼,再望过去时,眼中只有那人讥诮的微笑。
“难道就这么算了?”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喉头仿佛烧起来那般难受。
只要不触及自己,解行舟可以不在乎仇恨与恩怨,但惟独……惟独十五岁那一年看见的画面,他无论过了多少年都放不下。
为数不多的同门师兄弟里玄黄嘴最碎,平素就爱瞎传东家长西家短,可惜望月岛太小了,人口有限,不足以让他发挥此专长,只好变本加厉地四处刺探。
那天黄昏的太阳刚刚落进天际线,玄黄地跑过来,告诉了他一个惊天秘密:
“行舟,你知道吗?宫师哥刚给封听云喝了一杯酒,然后搂到自己房中去了……行舟,我听师父说,宫师哥素来倾心于他。他们要是好上了,那以后……”
解行舟没听完后半句,直觉没“好上”那么简单,扔下玄黄,穿过七扭八拐的树林,跑向宫千影的房间——他眼皮一直跳,总觉得要出事。
甫一靠近那间屋子,他就看见宫千影狼狈地逃了出来,好似被吓得不轻,规整的衣裳只穿了一半,上头留着几道长剑划痕。与解行舟打了照面,他半个字也没说,愤怒地拂袖而去。
他怀着忐忑与刺破了一个秘密的快乐,推开了门——
长久以来被他们精心维护的兄友弟恭轰然倒塌。
屋里只有封听云,歪在小榻边,闭着眼。平日里端正的伪君子皮囊仿佛随着外衫一起剥落了,封听云手肘撑着地面,露出来的胳膊上全是淤青,嘴唇裂开几条干涸的血缝。
他听见脚步声,忽然醒了过来,抬手抓住路过自己身边的解行舟,眼中湿漉漉的,微弱地喊了声他的名字。
解行舟纵使再不经人事,也能从这些零碎里东拼西凑出一个骇人的真相:宫千影爱慕是真,强迫也是真,但他没想到封听云被下了药还能给自己惹一身伤!
那药还是宫千影从自己这里花言巧语要去的……差点害了最敬爱的大师兄。
后来没多久,盛天涯出逃,带走了宫千影。
玄黄偶一回头,见宫千影再度把解行舟拖在了原地,顿时放松许多。方才从清谈会的场地出来就被解行舟盯上,一路忽快忽慢地追出了城,那人像个牲口不知累,但他真的快脱力了,若非宫千影突然赶到,方才定会被解行舟……
这其中似乎有一点不对劲,玄黄用尽了有限的精力思考,脚步跟着迟缓了须臾。
解行舟是和那个他们不认识的小师弟一起来的,他出来追自己,而另外一个人从头至尾都没露面,非常不像望月岛的作风。
况且他们已经得到了确凿的消息,今次要的《碧落天书》就在盛天涯那里,而盛天涯说不定会出现在临淄,为何伊春秋会不让她最器重的大弟子出马?
玄黄可不认为伊春秋是要“避嫌”,怕封听云见了宫千影会尴尬。
他猛地想起了自己一直遗落的人,被夜风活生生地吹出了整个后背的鸡皮疙瘩。而就在此时,身后不远处短兵相接的声音停了一瞬——
绣了山水的衣摆掠过槐树巅,接着那个身影直奔玄黄而来。
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凌厉的长剑堪堪擦着他的鬓边挑落了发冠,玄黄被扑头盖脸地糊了满面烦恼丝,惊慌失措地回过了神。冰冷的剑刃架在颈侧,而持剑的人素色衣裳,表情疏远。
“云师哥。”玄黄喃喃地喊了一声。
“师哥!”
远处解行舟的声音却充满惊喜,他面前的宫千影仿佛被不知何时跟上来的封听云搅乱了思绪,脚下一个趔趄,解行舟立刻抓住机会。铁画银钩蓦地挑落那人短匕,紧接着他又缴了宫千影的长鞭收到自己腰间。
局势突如其来地逆转,解行舟吐出一口气,发现自己脚踝的伤被风吹得生疼。
封听云点了玄黄的穴道,为防止此人咬舌自尽——尽管他觉得玄黄应该没这个气节——顺手下了一把软筋散,随后提溜着玄黄的后颈,把他拖到宫千影面前。
仓皇分别前的一场事故让他们之间蒙上了不可驱散的阴翳,封听云此时也不是一杯酒一句话就能骗得团团转的十九岁少年。
他只吝啬地分给宫千影一个眼神,然后抬起空余的那只手,抚过解行舟破了的额角,皱眉道:“师出同门,赢得这么难看,亏你还日日找我切磋!”
解行舟甘之如饴地领了这句骂,告状道:“我是给你出气,这人当时欺负你,如今大仇得报。师哥,你拿去玩吧。”
以为旧事重提会惹恼他,但宫千影眼巴巴地望了半晌,封听云只没什么表情地“嗯”了声,接着就把玄黄扔给解行舟,作势要走了——好似半分不把他放在心上,也从不在意当年他未遂的、堪称折辱的混账事。
“听云!”宫千影恼怒喊道。
闻言,封听云停下脚步,疑惑地偏过头,眼中含着一点水意,温温柔柔道:“你是?”
解行舟大尾巴狼似的走上前来,爽快地收拾了烂摊子,不知从哪变出一根绳索把两个人绑在了一起,绳子最末端拿在自己手中,这姿态活像牵狗。他单手一叉腰,刹那就有了靠山一般,说话底气都足了:
“我师哥的意思是,往事已矣,你们这些背叛师门的小没良心他一个也记不住,至于私人恩怨,你想太多了,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宫千影不吭声,执着地盯着封听云,妄图从他素净的侧脸看出一点情绪波动。
良久,封听云如他所愿地波动了一下,却是忍俊不禁:“就你嘴贫。把人带回住的地方,看看小十七回来了没。”
解行舟“哎”了一句,单脚跳着跟上,黏糊地撒娇:“师哥,我脚踝疼……”
封听云半真半假地扇了他后脑勺一巴掌,说话软得像西窗私语:“别闹,多大个人了,再忍忍,来的时候给你买了一包桂花糖。”
听得宫千影很不是滋味。
他遇见封听云是在望月岛,他们两个连同解行舟都还只是萝卜头。
刚刚脱离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生活的少年,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尤其是像个雪团子、比自己大那么一两岁的哥哥。封听云很会照顾人,被伊春秋教得人前温文尔雅,一背过身又满肚子坏水,撺掇没什么心眼的解行舟去捣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