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76)
“不可胡言乱语……没根没据的事——”
“但赵掌门敢大庭广众提出旧事,想必有了线索……”
“咳咳,我早说左念死得蹊跷!”
赵炀置身舆论中央,待到众人平息各路猜测,他忽然自怀中掏出一张破旧纸张,看向席蓝玉,咄咄逼人道:“当年玄武镇中的小院里捡到,花钱买命,雇的白虎堂杀手,要逼迫左念全力修炼,终导致他走火入魔——席先生,这字迹是不是你的!”
席蓝玉瞪大眼睛,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抖:“你……这……给我!”
赵炀冷哼一声,反而将信笺护在心口:“我可不敢!要是方靠近过去,席先生便一剑刺穿了我,这怎么算呢?”
“赵炀!”席蓝玉低吼,“你含血喷人,又不肯拿证据!岂不是你说了就算?!”
正当僵持当场,北川学宫的另个领头人突然开口:“师兄和赵掌门信得过,不如让鄙人代为检视吧。师兄与鄙人自小一块儿长大的,他的人品如何,在场众侠客都不陌生,过刚易折,难免得罪过小人——鄙人知道师兄的字。”
却是商子怀。
他甫一出言立时将局面变得柔和些了,众人交头接耳,以为这是个办法。席蓝玉面色稍缓,自是十分感激商子怀此刻出面:“既如此,便劳烦师弟。”
话虽说着,手却一直搭在君子剑鞘上不曾放。
商子怀微微颔首,朝赵炀走去,摊开手示意对方将信笺交出。赵炀兴许是也信得过他,但人尽皆知商子怀不过席蓝玉的耳目,刚伸出手,又慌忙收回:“这可不行,你们二人师出同门,你说什么大家都信!”
商子怀不怒反笑,莞尔道:“既然如此,左右一时半会儿解决无门,大家都在此等,不若这样,赵掌门要怎么办,我们便怎么办,可好?”
他说话与席蓝玉不同,总带着点慢条斯理的文雅,足够抚平怒火。赵炀思来想去,握得那信笺都要被揉皱了,才缓慢道:“罢了,你是北川学门的掌教,我信你不会徇私。”
“多谢。”商子怀平静道。
一封信笺在此时重逾千斤,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看,仿佛事态的秤自此向着席蓝玉倾斜过去。
短短几行字,还是残卷,能花多少时间?但商子怀看了又看,眉间却深锁。
直到所有侠士都按捺不住,七嘴八舌地问起商掌教看好没有了,商子怀这才抬起头,却不看众人,望向了席蓝玉,面色冷凝如霜:“师兄。”
席蓝玉心下一跳,道:“何事?”
商子怀:“你当真做了那事?!”
竟是带了怒火!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而来不及席蓝玉表态是非,商子怀把那字条往他面前一递,是前所未有的愤慨:“师兄!我一向敬你,可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写这些?你的自己骗不了人……明知我与左兄是金兰之交,我……师兄,到底是不是你!”
本就处于弱势,心高气傲的人受了半晌的委屈,好不容易以为得证清白,信任的师弟却说出这种话!
席蓝玉被无端一顿指摘,怒火攻心,一掌拍向商子怀:“不是!”
商子怀稳稳接过那掌:“那你告诉我这是谁写的?!”
席蓝玉目光中闪过一丝狠厉,他盯住赵炀,不语良久,咬牙切齿道:“赵炀,我待你不薄。当初是谁助你解决了徐常天,你——”
“徐常天?!”郁徵情不自禁地喊。
那可是清谈会前的一宗大案,十几条人命一夜之间就没了,十二楼被泼了一身脏水!
青年干净的声音惹来众人注意,沸反盈天,好似所有的真相在那时就被串联起来——与华山派内斗暗通款曲,私吞《碧落天书》,买凶虐杀左念妻儿,逼得十二楼前掌门一心复仇最终身亡……
郁徵刀锋出鞘,发出一声铮鸣:“徐常天之案,家师之仇!北川学宫还有什么好说的!”
段无痴又不嫌事大地帮腔:“我还以为中原领袖是个什么高风亮节之仙人,却不想背后动的手段比咱们南蛮之地还要下作!”
言语仿佛化为无形的利刃,席蓝玉只觉胸口一阵钝痛,他握住剑鞘的手青筋绷起,商子怀见状不妙连忙拦阻:“师兄!有话好好解释!”
……已是来不及。
“赵炀,你陷害我!今日席某定要向你讨个说法!”席蓝玉一声怒喝,君子剑出鞘如雪光蔽日,即刻刺向赵炀!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刻,天空忽然飘起雨丝。
赵炀不可思议地望住刺来的剑锋,欲言又止,口边缓慢地淌下一缕血丝。
下一刻,他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激起一地泥点尘埃。
而席蓝玉站在原地,表情也无比吃惊。
他的剑锋分明离赵炀还有一尺之遥,怎么会突然就死了?!
“好啊!”有人混在众侠客中不怀好意道,“席先生果然俊俏功夫,已臻化境,连剑气都能够杀人了——”
一声脆响打破了沉寂,商子怀伸手去拉席蓝玉的袖子:“师兄不可!”
那北川学门的掌权人仿佛被这一声裹挟着内力的大吼唤回片刻神智,他的君子剑搭在方才大放厥词的人颈项,那人彻底噤声,浑身抖得如同筛糠——天下名剑在他颈侧割破了一道血痕,席蓝玉但凡再用分毫力气,即刻便能让他血溅当场!
场内一片死寂,隐有人小声说了什么,也迅速被周围同伴按住话头。商子怀手头捏着一片碎布,目光如炬,直视席蓝玉。
“师兄。”他又重复一遍,“切莫做出不可挽回之事。”
席蓝玉却忽地一笑:“不可挽回?你倒是告诉我,如今成了这样,北川学宫为了大局,是否还要留一个武林公敌?”
话音甫落,剑锋快如一道闪电回归剑鞘中,席蓝玉站立场中,衣摆溅上了赵炀的鲜血,他环视当场,最后的目光淡漠地定格在商子怀身上。
他叹了口气,似是想起久远往事:“好,师弟,你很好。”
商子怀后退一步:“我不知道师兄在说什么……”
“我算明白了……那时候……左右你们不信,好,好得很,什么都是我做的,如此就高枕无忧?那我便做了这个十恶不赦之人——哈哈,哈哈哈!”他仰天长笑,在众人不明就里的目光中蓦地收敛,一掌拍向空气,内劲击碎百年古树的树干,带起一片碎屑,“今日之仇,席蓝玉此生必定向各位讨回!”
他留下这句,忽地腾身而起,踩在一块巨石上借力,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雨雾弥漫的水月宫后。
一场好戏终将落幕,席蓝玉不见踪影,商子怀似乎还在震惊,而十二楼群情激奋,欲找北川学宫要说法,其余人唏嘘喟叹由之,阴阳怪气也有之。终是妙音阁的沈白凤出言,安抚了众人心情,示意回到客栈落脚,来日方长。
“好一个来日方长。”不远处的树后,柳十七看完全局,冷哼一声,“可是笛哥,方才他们所言《碧落天书》在盛天涯手上……从哪儿知道的?”
闻笛正心无旁骛地抓过自己的一缕头发编,听完无所谓道:“还能有谁,左不过自导自演,要么便是一唱一和了,不是什么要紧事。他们能知道《碧落天书》的真相,我把头拧下来给你当球踢。”
柳十七露出嫌恶表情:“我不玩那个。”
闻笛笑了,凤眸的眼尾微微扬起,他放开那缕头发,顺手拍了拍柳十七的脸:“他们以为在盛天涯那儿,便在盛天涯那儿吧。”
柳十七不解道:“可它明明——”
闻笛:“咱们将计就计。席蓝玉此去西南方有一片树林,他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定会有所图谋。留下来的人也奇怪,不如兵分两路各自看着。”
柳十七揉着被他拍出一点灰尘印的地方:“如何分?”
闻笛道:“你去找郁徵,具体事情他自会向你说明,后头的路如何走其实已经十分明晰。我们虽是在暗处,却每一步都瞧得清清楚楚了。”
柳十七皱起眉头:“笛哥你总说一半吞一半的,我懒得猜,就不能一次讲明白吗?”
“要不怎么说你有时候懒呢,连脑筋都不肯动,非要别人嚼碎了喂到嘴里——”见柳十七又开始恶心他,闻笛一摊手,自行截断了不适当的比喻,“如今那些个正派人士乱成一锅粥,谁能得利最多?你不同他们争利益,就提防着背后暗箭。”
柳十七不言语,垂眸思索,片刻后刚要有所顿悟,又被闻笛一巴掌扇在后脑勺:“你还没想通方才赵炀那事最蹊跷的地方吗?总不可能他果真为剑气所杀吧?”
他恨铁不成钢地提点,柳十七终于“啊呀”一声:“字条!”
此前他们专程拜会过北川学宫,与商子怀恳谈良久,借由为恩师雪耻的名义好不容易从他口中套出一言半句。那张字条曾经在闻笛眼皮底下走过一遭,每个点横撇捺都仿若昨日写下般清晰,他亲口所言的“宁州”二字绝对出自席蓝玉的手。
这样重要的一件物事,若是重见天日,足以颠覆席蓝玉苦心孤诣经营的一切,他怎么能轻易落到赵炀手中?
何况左念妻儿之事无人知晓内情,到这关头突然间就被画蛇添足地传了出来,一般人能这么轻易地到处散播流言蜚语吗?
“……是他?”柳十七嗫嚅道,“但他不是怕席蓝玉吗?”
闻笛不予评价只默然不语,他与柳十七面面相觑良久,终是一拍他的肩膀:“去吧。”
柳十七问:“那你去哪儿?”
闻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我有我的去处,你放心吧。”
言罢转身便走,柳十七望向闻笛离去的地方,只觉得终于找到了一丝头绪,却又满头雾水起来。他于人情世故上大概天生不聪明,比不得闻笛和封听云那般,索性不再自寻烦恼,依照闻笛所说,往客栈而去。
月上中天,淮阴的夜风格外冷,许是因为多年前的血□□未散,冤魂徘徊不去,带着阴气也重。一众江湖侠士暂居的客栈落脚此处,人多口杂,入夜了也十分热闹。
柳十七披着一肩膀露水走进其中一间客栈,他立在大堂中间环顾四周。这时还未各自回房的大都是些小门派的弟子,三五成群地谈论白日里那场变故,无非两类人,一种还在相信席蓝玉,而另一种却摆出副“我早知道他有问题”的丑陋嘴脸,仿佛他便是当日在场,对那些不为人知的细节如数家珍。
他嗤笑一声,不去理这些人,兀自去找寻十二楼弟子的所在。柳十七转到楼上,忽地看见走廊尽头的人——白衫,倚在栏杆上,正出神地望着大堂。
郁徵察觉到他上楼的动静却并不看过来,只在柳十七靠近后才问道:“闻笛去追席蓝玉了吗?”
“他没有说,可应当不是。”柳十七道,“他对我说来找你,想必另有布置。今日赵炀死得蹊跷,有人验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