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65)
柳十七:“去哪里?”
闻笛:“西市的包子铺。”
他一翻身站起来,好似能从模糊的记忆里想起当年的滋味。闻笛听见柳十七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声,拉人过来偷了个吻,这才伸手拿放在一旁的长河刀。
两人收拾起来都挺快,出门时刚好过了午饭点,客栈楼下熙熙攘攘。柳十七走在前头出门去,闻笛习惯性地在转身时看过客栈其他人,而就在他收回目光时,那头角落中站起了一个人,闻笛不由得多停顿了一瞬。
粗略扫过他的面容,待到看清那人耳垂下方一道疤痕时,闻笛一愣,皱起了眉。
然而他并未把这些事告诉柳十七,带着他轻车熟路地绕过巷子,两人停在西市那间包子铺前——店面狭窄,不少人在摊前排队。
柳十七自然地站到队尾,他的长刀不离身。长安城中的人不似江南、晋地,对江湖中人熟视无睹,并不感到惊奇,他们长久生活于安逸中,来往商户见过不少,提刀佩剑的走在路上,却仍忍不住多看几眼。
被这些人注视着,再加上个头不矮,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气质,柳十七颇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闻笛虽也习武,但在外打扮仍以长衫为主,比他斯文多了。
他浑身不舒服,往闻笛那边蹭了蹭,被宽容地拉住了手。
看上去只是稍显黏糊的一对年轻人,在街上无聊地牵着彼此。长袍的袖子宽大,柳十七感觉闻笛的手指握住自己的,随后摊开了他的掌心。指尖微凉地划过掌纹,痒得让他想笑,可笑到一半,柳十七忽然察觉出闻笛的意图。
横,撇,竖,横折……
他在写字。
柳十七的笑意还挂在唇角,心头已经开始提防,顺着闻笛勾勒的轮廓拼出他写出的字,渐渐凑出一句话来:“有人,勿回头。”
前面排队的人拿着包子心满意足地走开,闻笛写完最后一个字,蓦地缩回手,笑容可掬地看向包子铺老板:“哎,您好,请来半屉肉包。这儿是银钱,给您,不必找了。”
他面色如常地接过老板递来的包子,分了柳十七一个,抬手给他塞到嘴里。猝不及防被堵住,柳十七委屈地哼哼,闻笛却笑意更深,捏了把他的脸:“快吃吧,你小时候就爱吃这个。这么多年离乡背井,想得很吧?”
老板听了他二人的对话,观之亲如兄弟,乐呵呵地搭话道:“二位少爷也是长安人呐?咱们家的包子铺开了快三十年了,少爷家住哪里?说不定咱们还是邻居呢。”
“就在城西附近。”闻笛同他寒暄道,“以后回家乡来住,定然天天来光顾您家!”
包子铺内外一片欢言笑语,柳十七咬着包子吃了两口,记挂着闻笛莫名其妙提起的“勿回头”,原本喷香的包子也食之无味。
他还想问什么,闻笛使了个眼色,柳十七连忙跟上去。
坊、市相分离的内城,三条九陌丽城隈,宽窄不一的巷子复杂得像座精心修筑的迷宫闻笛熟门熟路得不像个长年在外的羁旅游子。他在前面闲庭信步,专挑没人的地方走,无比自信的模样,仿佛脑海中装着整张地图。
柳十七跟了一会儿觉出不对,疾走几步与闻笛并肩,小声问道:“笛哥,你真知道怎么走?”
“我自然不知道。”闻笛平静地答道,“但你随我来就行。”
柳十七一头雾水,却只能“哦”一声后继续跟他四处绕。
待到第二次经过同一个路口,看见对面招摇的酒旗,柳十七模糊地懂了闻笛的用意。他们晃过一条小巷,不等闻笛说话,他便手掌在墙壁上一撑,旋即一串令人眼花缭乱的身法,看不清如何动作,柳十七已经蹲在两边围墙上了。
他看了眼院中,一家无人在,另一家只有两个小童正嬉戏。听见动静,小童往这边一看,惊讶地瞪圆了眼,张嘴就要叫人。
“嘘——”柳十七连忙手指按在唇上,朝两个小童示意闭嘴。
许是飞檐走壁的大侠与他此刻的形容颇为相似,这一挤眉弄眼,大些的孩子当真就闭了嘴。他左右看了看,拎起自家不会说话的弟弟,一溜烟地跑进了屋。
柳十七忍俊不禁,捂着嘴憋回笑声,低头去看闻笛。
他侧身贴着墙壁站立,已经摆出了一个起手式——但凡任何一个见过左念出手的人在此,定能一眼认出这就是折花手的第一式,“看花狼藉”,最适合在狭窄之处擒住敌手上盘,辅以听风步锁住下盘,彻底封住敌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柳十七掐住了一把暗器,另只手悄无声息地握住了长河刀柄。缠绕刀身的破布脱落,露出非金非铁的刀鞘来——
一双皂靴出现的刹那,闻笛斜刺里杀出,朝那人阳谷穴点去。一招不中,又迅速绕到背后,虚晃一招后锁住了喉咙!
那人本能地挣扎,正要踢向后方的人,一枚尖锐暗器擦着他的脸飞了过去。
他眼一闭,再睁开时,断刃正抵在喉间。
闻笛飞快地点了他的穴道,开口却是调侃,带笑道:“早知道你功夫这么差,我就不必那么警惕了。白白吓得我还让小兄弟出手,真是虚惊一场。”
言罢他松开了那人,示意柳十七收刀。但柳十七迟疑了一刻,刀刃仍旧横在那人颈间没动,道:“这人你认识?”
“不认识。”闻笛诚实道,“可耳垂下方的疤我却知道。听师姐说这块疤是一笔风流债,被李如一李女侠一鞭子抽出来的——是也不是啊,赫连明照。”
三十来岁、泯然众人的男子讪笑着挠了挠头:“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值一提。哎,闻少侠,我找你找得好苦!”
闻笛环抱双臂往身后一靠:“哦?绿山阁的阁主放着南楚那块风水宝地不久居,千里迢迢地亲自来长安找我,有何贵干?”
柳十七:“谁?!”
第42章 第四十一章 浮出水面
绿山阁的阁主向来深居简出活得跟个大家闺秀没什么两样,尤其这一任,抛头露面的次数还不及自家夫人。但这些都不是他惊讶的原因。
柳十七对绿山阁的印象还停留在神出鬼没、却好像无所不知的灵犀,蓦然眼前出现了当家人——模样与想象中出入甚大,是个武功过于一般,以致于换个时间出现,柳十七压根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于是立时就有些混乱。
他在闻笛与赫连明照身上来回地看,直把那位绿山阁阁主盯得不自然,捋了把秀气的八字胡,气定神闲道:“小兄弟,在下知道这副模样有些狼狈,也不必瞧这么久吧?”
柳十七“唔”了声,实话实说:“对不住,我只是……我以为赫连家主会更加……器宇轩昂一些,却不想‘神机先生’如此的……嗯,朴实。”
“什么‘神机先生’,那是从前的先辈们给家父的戏称,说他神机妙算。在下鲁钝得很,连他的十分之一都及不上,柳小兄弟,谬赞啦!”
闻言,柳十七更加窘迫:“是、是这样么?”说罢小声嘀咕道:“那可真丢人丢大发了……”
这句嘟囔在咫尺间,没能躲过其余二人的耳朵。赫连明照听后大笑,乐得龇牙咧嘴,连带着闻笛也禁不住眼角弯弯。
他揩掉眼角笑出来的泪水,道:“闻少侠也与在下初次见面,可没你这么激动呀!”
闻笛谦虚道:“听过许多关于赫连先生与绿山阁的传闻,我从前的一个师妹,如今也在李夫人手底下做事。说来我当感谢二位不计前嫌,收留了灵犀。”
“惭愧惭愧,”赫连明照摆手道,“那小妮子聪明,当时一口气从临淄跑到南楚,非要内子收她为徒,说回到西秀山,惟独死路一条。内子念及她也算小姨子的师妹,故而破例收留。哪知灵犀伶俐得很,做事麻利又谨言慎行,虽是半路入门,却得了绿山阁的真传——真要感激,也是在下与内子多谢闻少侠,送来个得力的弟子。”
闻笛道:“但她私下给了我们不少消息呢。”
他说得轻飘飘的,有些打趣的意味,大约眼前这人过于自来熟,闻笛都懒得再咬文嚼字地客套了。此言一出,赫连明照恰到好处地“耳背”了一下:“哦?什么?”
“无事。”闻笛笑道,“赫连先生你贸然前来,想必有要紧事,我们便省去了这些闲话,不如找个地方,坐下来谈?”
言语中刺探着绿山阁在长安的庄子,可赫连明照何等精细的人,察觉出闻笛意图后,同他虚与委蛇道:“此间乃闻少侠和柳兄弟的故土,由你们二人定吧。绿山阁最近的庄子都在洛阳呢,这跑来跑去,太费工夫!”
闻笛见他有意隐瞒,也并不追问,只道:“那便请了。”
他侧身让出一条路后,牵过了柳十七的手,跟在赫连明照后头走。状似是闻笛指了路,但他并未带领,而赫连明照如同看透他心中目的地一般,径直朝一个方向走去。
柳十七皱起眉,掐了把闻笛的手心。在感受到回握的力道后,他安心多了,旋即放开闻笛,将背后的长刀改为横在腰侧,握住刀柄,一刻不敢放松警惕。
他学过很多,有时候同他言笑晏晏的人,小算盘打起来反而更加令人胆寒。
长安的街坊四四方方,形成了规整而呆板的制式。柳十七数着脚下经过的街口,沉默地把每个数字记在心头,隐约觉出熟悉——仿佛暗合了洛书的某种规律,他曾在望月岛的藏书室中翻阅过,觉得有趣,便多看了几眼。
赫连明照并非等闲之人,工夫平平,但身为绿山阁的阁主,“神机先生”的后裔,必定精通奇门遁甲。他找上门来,若是想把柳十七和闻笛困住,也不是不能。
又拐过了一个街口,柳十七刀锋已经快按捺不住了。
前面的赫连停了下来,而闻笛追上他,按住柳十七的肩膀:“先生知道此处?”
他的声音有点颤抖,让柳十七不由自主地开始打量周围——普通的几间民房,像是合围而成的院落。因为已经废弃,树木比其他地方茂盛,寥无人烟,在白日也令人觉得寂静,仿佛远离了一墙之隔的繁华旧都。
几株梧桐圈在一起,连绵着颇有合抱之势,共同掩盖起了一个秘密似的,有几分神秘。
柳十七眨了眨眼,刚要发问,赫连明照意味深长道:“这不是劫难刚开始的地方吗?”
闻笛不语,柳十七茫然地走出几步,忽地听见身后青年开了口,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这里本该被烧成了灰。”
踏空的脚步,他差点因为腿软栽倒了。
这是……
柳十七不思议地再次看向最大的那棵梧桐:阴与阳在它身上有着明显的痕迹,如同楚河汉界一般分明,阳面枝叶茂盛,而阴面挡在了其余几棵树的枝桠中,唯有看得久了,才能发现它上面光秃秃的,连一片叶子也无。
“你很惊讶。”赫连明照道,“是以为那天之后就再不会有生机了么?但这么些年,你都不敢踏入这里,当然不知道还能再长出别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