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偷看心声日志后(280)
遗诏的主体肯定要大夸特夸,不吝溢美之词,什么圣文神功、光大前谟、敬天法祖,不要钱的典故想放多少放多少;但在具体细节上,则可以尽情发挥,着意阴阳,大家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不错,死者为大;本来不好擅议先王。但几位阁老也是黄土埋脖子的人了,要是不畅快出这口恶气,真是一辈子的念头都不通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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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方针确定之后,接下来就是依次发言。
许阁老建议,在遗诏中加入“力戒糜费”、“以俭为德”的纲领,将宫中一切奢靡过度的差事进阶罢除,节省开支——至于“圣文神功”的先帝怎么会有这么多奢靡过度的开支,请自己去想。
李阁老建议,在遗诏中写入“敬天修德”、“罢废斋醮”,驱逐一切方士妖人的内容,以此向天下暗示,大行皇帝猝然崩逝,是自己吃丹药吃坏了事,与其余人等无干——至于先帝具体是因为什么出事的,建议别问得那么仔细。
高学士又建议,要在遗诏中表现出嫉恶如仇、严行纲纪、“一个也不原谅”的态度。大行皇帝走得有些突然,该杀的人还没有杀完;现在监狱人满为患,还关押着不少私通倭寇及西洋人的走私重犯。按常理新帝登基后要大赦天下,但外务处就是踩着倭寇和西洋人的头颅上位,自然绝不容这样的余孽苟延残喘——新帝即位不宜见血,那就干脆在遗诏中多一句话,将当杀未杀的货色全部带到地下,侍奉大行皇帝他老人家。
许、李、高几人你一言我一语,集思广益,彼此启发,资历最浅的张太岳则斜坐桌边,根据大佬们的指示推敲文字,仔细斟酌遗诏的用词。半个时辰后,张太岳草拟已成,将稿子捧给了许阁老过目。
许、李、高诸位看了一回,彼此点头,都觉得甚为妥帖。居中的许阁老沉吟少许,却又忽然道:
“世子还有什么指教没有?”
方才三人谈论大纲,穆国公世子近乎全程静默,除了偶尔插嘴发表些无关紧要的意见,基本没有干涉遗诏的思路。这样的沉默或者可以解释为谨慎,又或许是学识太浅无力介入,但对方的地位毕竟摆在那里,许少湖不能不亲自问这一句。
“不敢谈指教二字。”世子道:“只是我想,大行皇帝为社稷操心了五十年,抚今追昔,念念所不能释然的,仍是天下苍生。”
此语一出,耳房中几人不觉一愣。说实话,将“大行皇帝”与“天下苍生”四个字搭配,真是怎么看怎么别扭,说不出的古怪奇特,叫人简直要怀疑是口误。但大家愣了几秒,瞬即又反应了过来:遗诏可以视为是下一任皇帝执政的纲领;大行皇帝在不在乎天下苍生不要紧,但只要写进遗诏里,嗣皇帝就总得替苍生想想了。
先帝的刻薄专断是大家都知道的,先前外务处厉行变法,看似风光无限;但除了一二项能给皇室带来直接利润的举措能畅行无阻之外,其余的措施都极难推行。先前水泥作坊兴办成功后,外务处曾经再三奏请,希望能用水泥修葺北方几处交通要塞的通道,方便往来的运输;但拖来拖去,最终也只有天津港的道路修整完毕,其余仍是遥遥无期——毕竟,天津港要替皇帝运输奢侈补品,那是决计耽搁不得的。
除此以外,在罢黜诛杀了大批犯罪的宗室后,内阁也曾希望没收他们的土地,划分给当地的佃农耕作,以此平息内陆的土地矛盾;但皇帝不言不语,基本也是淹下来后打算冷处理——要是隔几年大家都忘了此事,估计真君还打算着吞掉亲戚的财产,直接来个全家铲。
这样半途而废,被真君阻挠后不了了之的事情,实在是林林总总,不胜枚举。如今在遗诏中添上这么一句,那后续的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这也算贯彻内阁素来的志向,更有为新皇帝博取仁名的用意,当然没有人能拒绝。几位重臣彼此对视,还是点了点头。
眼见着张太岳俯身修改遗诏,许阁老欲言又止,终于出声感叹:
“……先前世子一言不发,是个忠厚的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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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在大家吐露恶气、争先清算皇帝时,能够表现出如此可贵的沉默,这又怎么不算一种宽宏与忠厚呢?一念及此,大臣们总难免有点惭愧。
第150章 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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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诏既已确定, 接下来就是议论庙号与谥号。虽然按照规制,皇帝的庙号谥号是由礼部恭拟,但英宗以来事归内阁, 中枢重臣绝不会轻易放掉这能为先帝盖棺论定的大权;所以惯例随之更动,礼部也不过只能在内阁的划线中跳舞罢了。
自赵宋以来,皇权日张, 臣下日衰, 做臣子的“为尊者讳”,基本已经没有了上恶谥及平谥的习俗;无论贤愚善恶, 都是溢美之词、陈词滥调, 文武神圣胡乱堆砌,熟滥得叫人恶心。而臣下谨守惯例, 战战兢兢,就算心有不平,最多也只能阴阳怪气, 在谥号中暗藏褒贬而已。
如今,内阁诸位大臣就遵循了这个传统。比如许阁老就苦心琢磨,打算为大行皇帝上一个“肃”的谥号。所谓“刚德克就曰肃, 执心决断曰肃”, 所谓“执心决断”者,摆明了是暗示先帝独断专行、滥用权术、威福在己,极为严苛、极为酷烈、极为阴狠, 极为委婉的阐述了先帝执政的往事。
许阁老发言之后, 李阁老接续发言,打算为先帝上一个“成”字。“德备礼乐曰成, 德见于行曰成”,这形容与先帝不说如出一辙, 至少也算风马牛不相及。不过,上一位谥号为成的汉成帝,恰恰是早年明于国务励精图治,晚年昏怠朝政贪图享乐,大兴土木挥霍无度,最后一朝暴死,惊骇上下——这样一比一复刻的生平,是不是就非常能体现李阁老在经史的功力了?
总之,得罪谁也别得罪文人,尤其是不能得罪水平高还活得长的文人。如果说遗诏中还要顾及后续的政治安排,编撰时不能不稍作收敛;那大家议论谥号时就真是肆无忌惮,可以快快活活地在先帝坟头上尽情蹦跶,一吐数十年来所积累的一切郁气了——怎么,先帝还能在地下不服气吗?不服气也得憋着!
不过,在几位大学士尽情发挥平生所长之余,穆国公世子却忽然将张太岳拉走,在蛐蛐了整整一刻钟之后,居然也提出了自己的方案。他建议将先帝谥为“显”或者“悫”,态度亦相当之坚决。
“中外仰德曰显”、“行见中外曰悫”,大家一听就懂,知道这是在大力褒扬先帝晚年重开海贸、连战连捷的功业。青史留名,永远以军功为第一;若众人摒弃恩怨,持平而论,就凭这几次海战的功业,其实先帝的生平也颇有可称述之处,与这两个谥号还是匹配的……自然,这几次功业多半有因人成事、顺势而为的意思,但国朝不还有英宗这种奇葩么?有叫门天子珠玉在前,先帝能因人成事,何尝又不是另一种英明?
至少先帝没把戚元靖海刚峰拖出去砍了,你还要什么自行车?
一念及此,众人居然都有些默然
当然,摒弃恩怨是不可能的。但主持会议的大佬非常清楚,知道这是在为外务处争取地位。只要将先帝生平的功业定义为“中外仰德”,那替先帝弘扬功德于海外的外务处就是居功至伟,权力永远不可剥夺。相反,如果任凭大学士阴阳怪气、随意攀扯,那否认先帝的人格其实不要紧(反正先帝也没啥人格),万一舆论发酵,保守派顺势而下,将先帝开海的决策,将对西班牙葡萄牙东瀛的战事一并牵扯进来,又该怎么办?
打老鼠总不能伤了玉瓶,哪怕为了海贸及外交,有的事还是要收敛。
……于是,世子的建议居然也堂而皇之上了笔墨,被一并记入了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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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说得上话的人都达成一致后,张太岳仔细斟酌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将遗诏的稿子赶了出来,呈交嗣皇帝御览。有高师傅亲自把关,新帝当然没有什么意见,只象征性更动了几个典故,就同意定谳。
遗诏虽然已经出来了,但后面还有大量重要的流程要走。嗣皇帝入宫后折腾到现在,基本已经是精疲力尽,只能先到偏殿小憩,等待晚上再守夜哭灵;司礼监则忙着到宫中库房调取孝服白幡,召宫人为大行皇帝清理身体、更换衣冠,派礼官向紫禁城及京中各处衙门报哀;而中枢各位重臣稍稍休息片刻,又被许阁老唤起,再到耳房中议论丧礼的仪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