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偷看心声日志后(157)
儒望的脸色立刻变了,以他的见识,当然知道世子意下所指;所谓阿维里翁旧事,即指两百年前法国国王菲力四世与教会间发生的莫大冲突;为了夺取教会的财产,菲力四世袭击了教皇所在的城堡,逮捕教皇后指使手下骑士脱去衣服将其痛打游街,将教皇活活气死;气死教皇后国王又逼迫教士们选了个自己喜欢的新教皇,然后带着新教皇一路北上,囚禁于法国小城阿维里翁,人称阿维里翁之囚,或者阿维里翁北狩——大安的堡宗皇帝是瓦剌留学生,教皇就是法国留学生;所谓吾德不孤必有邻,在这一点上东西方都很有共同话题的。
不过最关键的是,虽然当众做出了这种比司马家更加可怕而羞辱权威的大事(司马家好歹还没把皇帝脱光了衣服当街毒打呢),但之后的法国却依然是基督教世界的支柱,被历代教廷公认的天主孝子;菲力四世还险些封圣,名誉与地位都没有受到一丁点的影响。如果以此为准纲,那洪天王的那点教义的确也不算什么了——人家还只是要求亚洲区域的教会管理权而已,至少没有把教皇抓到广西当囚徒嘛!
人最要紧的就是不能双标。既然儒望可以骄傲地为法国宫廷服务,凭什么现在就不能声张一下洪天王的主张呢?法国国王不过是世俗的君主,我们洪天王可是天主的次子,天兄弥赛亚的弟弟,也不辱没了什么吧?
反应过这个逻辑之后,儒望是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当然,仅仅一点嘴皮子上的便宜尚且不足以逆转利益的决策。儒望沉默片刻,还是低声开口:
“想不到世子如此渊博,居然对欧罗巴的史实也了如指掌。但此事到底,到底……”
到底了半日,还是很难到底出个结果。毕竟这种事情的对比反差实在过于强烈,儒望也没法子硬着头皮搞双重标准;正在绞尽脑汁搜刮说辞之余,世子先开口了:
“我明白先生的顾虑。葡萄牙人毕竟是先生同宗的教友,来往密切的客户,所以得加钱,是吧?”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
“葡萄牙人在江浙沿海有好几条走私的航路。”世子直接打断了他:“只要消灭了他们,也就消灭了走私团伙。但市场的无形大手是永远存在的,朝廷也无意于切断贸易,只是想要公平的买卖而已。如果先生能够帮助我们,那朝廷可以将这几条航路的优先贸易权卖给先生所在的银行。这样的利润嘛……”
儒望忽然不说话了。
“至于这一条航路可能的价值,未来的潜力,我口说无凭,先生可以到当地去看一看。”世子向后一躺,靠在椅背上近乎自言自语:“最近商队的船还空着吧?可以到上虞去一趟,买一批当地新生产的布料,亲自检验一下质量和产量,也算为将来的合作做个打算。。”
海刚峰埋头苦干大半年,已经在上虞搭起了新式作坊和新式机器的架子,产量与质量都在激增,生产的成本还能大大压缩。一来二去节省出的巨额利润,产量扩充后的广袤前景。已经足够让商人动心了。
当然,随着布料向海外扩散,上虞新作坊的消息也必定会随之飘洒,并传到某些有心人的耳朵里,激起难以预料的变故来……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不是一直在觊觎中国的工匠和技术么?那就让他们到上虞来拿吧,如果真能做得到的话。
穆祺微微而笑,将书信向儒望处又推了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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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穆国公世子的游说还是很有效用的。至少儒望反思了很久终于想通,认为总不能为了一点良心连钱都不赚——再说了,教皇爸爸不是连法国都能原谅么?这说明教会总体还是宽和大度的,他做的这点事情也不算什么嘛。
当然,儒望还是为自己设置了保险。他并没有亲自收下这封要命的书信(毕竟葡萄牙人的愤怒还是很可怕的),而是打算请一个见多识广且手腕高明的传教士转交。
——喔对了,这个教士叫做斯密。
第83章 后路
儒望收下书信后的第二日, 穆国公世子立刻以内阁的名义给户部下了公文,称浙江一带诸事冗杂不能稍有迟缓,所以钦案暂时审结之后, 奉命入京的新任绍兴知府海刚峰就应该立刻折返,勿得迟误云云。
以往常审讯藩王逆案的惯例,主审官呈交了供词与卷宗后是要御前觐见面奏机要的;不少地方官就因为在面圣时举止得宜大蒙宸赏, 被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一眼相中, 由此青云直上前途无可计量。现在案宗刚刚交上去就急着让主审官回浙江,不但大大有违百余年来的惯例, 更有蓄意打压海刚峰的嫌疑——考虑到海刚峰由知县至知府的拔擢还全出自于穆国公世子的一力举荐, 那这种前热后冷的反差,便实在令人不可理喻。
而数日之后, 翰林院新任编修张太岳更于年末的赐宴中献上了自己率众辛苦数月所编订的《兴献皇帝语录》之摘要,汇总了圣上亲爹兴献皇帝于湖北藩邸时的种种嘉言懿行、圣谟圣训;深刻彰显了当今飞玄真君之于皇考的拳拳孝思殷殷真情,彻底洗刷大礼议以来兴献帝得位不正而近乎于野鸡皇帝的阴影。
这样的贴心贴肠, 自然大得圣心。飞玄真君万寿帝君龙颜大悦,亲口赞许“好、好、好”,而后大笔一挥, 以事君之诚的功绩, 为张太岳加了一级,权知翰林院侍读学士。
不要小看加的这一级。小小编修还只是翰林院鄙视链的底端,行走趋奉苦苦熬资历的打工人而已;但一跃而为侍读学士之后, 点翰林不过大半年的张太岳便算跨入了翰林院上层的门槛, 有了当涂主事乃至左右士林风气的资格。
而此时的翰林院上层嘛,情形恰恰有点微妙——由于先前在元史中捅的篓子实在太大, 皇帝甚至不许他们引咎辞职滚蛋拉倒,而是把上至学士下至侍读的高层统统扣在京中, 闭门思过三省己身,每五日就要交一份请罪的奏折将自己由上到下由当今到祖宗十八代痛批一番,锥心刺骨追魂索魄,颜面尊严扫地殆尽,偏偏又决计无法摆脱。皇帝摆明了是要让他们锁在家中发烂发臭,以森严恐怖的下场震慑天下一切的官僚。这些学士们名义还保留着官职,但实则已经是一败涂地,人人皆可欺凌。
也正因为如此,接到提拔的圣旨之后,萌新张太岳举头四望,骇然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在如今翰林院仅存的那一点人手当中,他居然已经是官位最高,权力最盛的顶峰了。
——换言之,现在的大安翰林院、国家士林清望的龙头、朝廷储备重臣的机要之地,如今已经归他张太岳一个人说了算了。
诶,让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来管翰林院吗?真的假的?
不过,无论真的假的,到手的权位可是不容置疑的。控制了翰林院就控制了天下读书人的风向,基本也就有资格在高层政治中露一露头了。所以旨意一下满城风动,立刻就有望风梯荣的人攀缘而上,借着年末宴请交游的空档四处投递名帖,拐弯抹角的要烧这位新晋的小张大人的热灶。而短短一月之间风向变化峻厉至此,更令好事者大为唏嘘,甚至编出了什么“张上海下”的笑话——同样都是穆国公府出身的人物,为何境遇竟有这样大的差异!
近者狎昵远者疏,时时贴身侍奉的同党总是更容易博取偏爱,果然连穆国公世子也不能免俗呢。
不过,在张太岳风头日甚,渐渐吸引了大半个京城目光之时。穆祺却以归乡省亲为由头,私下从飞玄真君处讨到了两个月的假期,秘密离京南下。京中种种的新闻此起彼伏,张太岳的光辉灼灼夺目,他外出消息也就无声无息的隐没于其中,再没有引起半点注目。
当然,这种掩人耳目的手段也就只能遮掩遮掩下面的小官。但在如闫分宜闫阁老等掌握机要的重臣面前,这一点心机轻而易举就能看穿——别的不说,原本在内阁值房横冲直撞抢班夺权逼着各位老臣们内卷的黑恶势力在一夕之间忽然消失,那是个人都能立刻察觉出异常来嘛。
当然,这种异常事大大符合闫阁老心意的。先前无能狂怒拼力挣扎时还不觉得,但现在癫公忽然一走,内阁中居然是一瞬间便清新悠然而令人心旷神怡了——没有了pua、没有了内卷、没有了不讲武德的年轻人抢班夺权、没有了提心吊胆神经紧绷时刻提防着的可怕地雷,往日里司空见惯的公事竟而也变得这么轻松而又美妙,遂心而又自在,真是让闫阁老年迈的身子骨都要轻上几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