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偷看心声日志后(215)
这句话说得很真诚,也很切实际。大安朝修文偃武百余年,武将地位大大衰落,朝堂话语权消弭殆尽;因此,在文官们的政治斗争中,戚元靖这样基层的武将基本就是论外——上面压根不相信武将能翻出来什么风浪,所以也根本懒得在他们身上花精力。而福祸相依,这样近乎于侮辱的轻视,却恰恰成了保命的关窍。在高层全力互殴之时,是没有精力收拾这种小卡拉米的。
戚元靖沉默了片刻:“……即使如此,又能保长久无虞么?”
“那就难说了。”世子淡淡道:“党争的事情谁能知道呢?要是对面是司马光一流的人物,将军也就只有自求多福了。”
北宋时司马光与王安石争斗,怨毒在心不可释怀;一朝复起,连阿云这种完全无关的小角色都不能放过,必欲杀之而后快。戚元靖就算再怎么韬光养晦,与世子相处的这段时光终究是永远抹不掉的印记。设若世子一倒,内阁一倒,别人真能高抬贵手么?
你当然可以做选择,但作出选择后的结果,可能就未必是自己可以掌握的了。
戚元靖嘘了口气:“……即使如此,世子又何必与我说这些?末将自问,与世子还没有亲厚到这个份上……”
“因为戚将军是我们重要的指望。”穆祺平静道:“阁老的书信想必将军也看明白了——如今朝廷争斗已经开场,那对倭的战役就是最关键的胜负手。对倭战争胜利,我们胜利;对倭战争失败,我们失败。军事上的胜利如此重要,而以现在的局势看,戚将军恐怕是我们能用得上的最可靠的人才。兵者生死大事,事关生死大事的人物,总还是要坦诚布公。”
“世子谬赞了,末将……”
“当然,请戚将军合作,总要开出价码,才能见得我们的诚意。”世子直接打断了他:“国家惯例,除外戚宗室以外,非军功不侯。如果真有人能荡平倭寇,那国公以上,自是不能妄想;但郡县之下的伯爵、侯爵,似乎也不算过分。”
这句话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闲聊。但戚元靖瞠目结舌,却忽的倒吸一口凉气,仿佛不敢置信:
“这,这,这是否——”
爵位!名禄!大安一朝圣圣相因,各个皇帝都秉承了高祖的脾气,在爵位上吝啬小心得令人发指。除了因为外戚而封出去的所谓“承恩侯”以外,近百年以来,有幸封爵的绝不超过十人!
要知道,当年阳明先生擎天保驾,也不过才封了个伯爵而已!
一念及此,戚元靖呼吸紧促,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又有什么?高祖皇帝祖制,国朝封爵的标准是‘克定祸乱’、‘有功于社稷’。倭寇袭扰沿海百余年了,为害不可胜计。如果能一朝荡平,怎么不算告慰先祖,有功于社稷?”世子笑道:“再说了,叫——英宗皇帝夺门之时,不是连大太监曹吉祥都封了个昭武伯么?”
戚元靖:…………
——也是哈。
所以说叫门天子就是叫门天子,总是能在创造下限的奇葩操作上突破你的想象力。都说大安一朝爵位多么珍惜多么宝贵,要咬牙切齿的计算军功说服人心,才能勉强跻身其中。但只要抬出英宗的旧例,那什么人心也都不算人心了——老子辛辛苦苦扫荡倭寇,还能不如一个夺门的阉宦不成?
凡事就怕对比。你单看王阳明王越王骥等等大佬的神仙操作,当然觉得爵位是千难万难,自己还远远不够资格;但只要回头瞥一眼叫门天子,那自信心与配得感不就油然而生,再不会有精神内耗了嘛。
“不过,爵位也要斟酌。”世子若有所思:“如果真能以海军扫平倭寇震慑洋人,那也算百年以来的第一大功劳呢。这样的功劳,总得有好爵位才能配得上……戚将军,你以为‘冠军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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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人就是要大气,要cosplay就要cosplay到底;既然已经有了“世宗”,怎么能没有“冠军侯”呢?再说了,荡平海波威慑天下,一战而开万里海疆,这样的功勋称为冠军侯,也不辱没了霍将军什么嘛!
——至少不会比老登更辱没,对不对?
第113章 后勤
自内阁寄来了朝中弹劾的奏章之后, 反对世子的声浪便骤然而起,并一浪高过一浪,声势愈发凌厉凶狠不留余地, 处处都是在往要害招呼;百余年来盘根错节的文官们被愚蠢勋贵大不敬的举止所激怒,因此招数空前狠辣恶毒;配合严密高效,手法老辣圆浑, 非叫这不知好歹的蠢货大大吃一番苦头不可。
山东事件发生后的第十五日, 都御史及部分礼部官吏组织起了第一波攻势,弹劾穆祺“飞扬跋扈”、“其心诚不可问”, 暗指穆氏图谋叛逆, 意图染指军权。
第二十至三十日,以宗正令为首的宗人府官员上膘附和, 弹劾穆祺对宗室“惨酷暴虐”、“略无人臣之心”,假借尹王以来的诸多逆案荼毒宗室,大大的违背了高祖太宗以来的国朝的祖制, 更令宗室寒心,惶恐不知所以。
第三十日之后,工部及户部的几位郎中被人策动上书, 同样是参劾穆祺肆无忌惮骄横不法, 在奉命掌握中枢机要的这半年里屡屡逾越法度,侵吞六部及内阁的权柄,举止大逆不道云云。
总之, 在短短一个月之内, 上下配合左右联动,向穆国公世子发动的攻势便是此起彼伏前赴后继, 一浪更高过一浪;三股浪潮彼此联合互壮声势,数月之间两千余封弹章飞往通政使司, 几乎要将内阁活活掩埋——龙有逆鳞,不可撄,撄之必杀人;百余年辛苦经营以后,除了皇帝这条横绝天下的真龙之外,蛰伏数代人之久的科举文官每日一拱卒,以乡党为骨架,以同年为脉络,以姻亲为鳞甲;终于也将自己炼成了一条隐忍不发的潜龙了!
有组织胜于无组织,有传承胜于无传承;无论你再怎么诟病科举制度,它就是这个时代最出色的选拔机制之一。全国上下的卷王经由这种选拔机制被组织起来,拥有的力量当然强大到无可思议。与之相比,无论是仅仅依靠血统的勋贵,抑或培养流程高度依赖天赋与运气的武将,都是不能与之媲美的。政斗场上,强胜弱、大欺小,组织起来的文官就是可以吊打一切政治势力,迥非寻常可以匹敌——即使是开国的国公,在触怒到这种力量的根本利益之后,也绝对讨不了好去!
当然,皇权时代就是皇权时代。如果深居九宸的飞玄真君愿意强力干预,其实也不是不能打退这一次进攻。但朝廷上下清清楚楚,却知道至尊绝不会轻易下场。毕竟前车之鉴历历在目,真君好堂兄武宗皇帝曾经大力偏袒刘谨,叫门天子堡宗也曾拼命维护他的老baby王振,最后却是天崩地裂一败涂地,不但拼力维护的对象身死族灭,就连皇帝本人都被政争波及,颜面扫地,为天下所笑。
这种种波折,说白了还是众怒难犯。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在激起了朝廷绝大多数文官的愤怒之后,政治的裂痕就只会愈演愈烈,即使以皇帝的权威强行弹压,也绝对无法消弭这根本的冲突;甚至冲突愈演愈烈,搞不好还会将皇权的威严也一并拖下水。
实际上,即使强盛如皇权,往往也是借力打力,顺势而为,不愿意与大多数文臣直接冲突;如今汹汹之势已成,朝廷近乎铁板一片,除非当今圣上能牛皮到高祖太宗的地步,重炼地水火风再开世界,凭借威望将朝廷规则重新再写一遍,否则今天的局面已经是注定了。
以多欺少,恃强凌弱,政治斗争就是这么个东西,不爽不要玩。
几个月上千封奏折送上去,连通政使司几乎都要被弹劾的奏章淹没。在这样山雨欲来的政潮面前,飞玄真君及内阁却保持了怪异的沉默,没有给事件作出任何定性,只是将奏章留中不发,顾左右而言他。考虑到穆国公世子的身份、穆国公府的功勋,这种含糊的态度也是可以理解的,组织弹劾的重臣也并不以为意。如果上一代树大根深穆国公尚在,大概大家还要忌惮一二;但现在撑持家门的不过是一个凭借宠幸青云直上的毛头小子,自然激不起什么敬畏来。更不用说,这毛头小子的操作还十分下饭,只能用愚蠢来形容——眼见政潮在即,穆氏居然没有迅速返京组织反击,而是徘徊于山东、天津之间,以所谓“整顿海防”、“建造大船”为借口,在京外畏葸不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