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偷看心声日志后(233)
一如所有的预期,水户氏日暮途穷而倒行逆施,在察觉到自己已经再无翻身的可能之后,干脆歇斯底里肆意发泄,将该写的不该写的要命的不要命的统统抖了个底掉,大有破罐子破摔的疯癫感——一面是死到临头拖人下水的绝望疯批;另一面则是垂死挣扎的悲哀心境:在水户氏想来,这种级别的揭发信呈交上去之后,无论结果如何发展,都必定会大大的搅乱中原的朝局;中国已安,四夷自定,反过来说,如果中原政局动荡不安的话,倭国或许能有那么一丁点机会……吧?
当然,无论计成与否,这都是东瀛最后的波纹了。苦心经营多年的暗线与盟友被出卖一空,根基毁损地动山摇,无异于是在大动脉上自砍了一刀。不过,都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了,纠结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名单一经写成,立刻就被送到了船上。自从水户氏破防发癫在刑场自曝猛料之后,悚然震惊的世子迅速做了布置,连夜带着关键人物搬回停泊于港口的木船,让戚元靖调来水手将船只团团围定,除了海刚峰等寥寥几位再不见外人;多日禁足不出,没有下船半步,就连每日的食物饮水,都由一男一女两位随从轮番送入,绝不许其余染指;防的就是有人狗急跳墙,被水户氏震撼后干脆来一波同归于尽,那才是得不偿失之至。
虽然防备如此严密,心中亦早有成算,但等真正收到水户氏开列的名单,穆祺亦矫舌难下,大为震撼:只能说倭人确实是自古以来的赌棍,在确认了实力悬殊不得不垂死挣扎之后,吐出来的料真是既猛且足,丝毫不给自己留退路——仅以此名单前几列开出的人名来看,要不是穆祺有先见之明,提前把人捞回来看管,恐怕他早就被天诛一万次了!
倭寇最后的波纹,居然猛烈至此么?
设若名单属实,那就绝不是区区金陵可以消化的事体;仅仅前几页招供的罪状,已经足够搭上近二十年来南直隶及浙江福建一带四品以上大半的官僚,无论致仕与否,均难幸免;至于涉及其中的宗室、富户、豪强,则是车载斗量,靡可胜记,几乎能重写几个省全部的秩序。
所以,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
“这名单是真货吗?”
前来送来的刘礼翻动名单,悚然变容,好半日终于憋出了一句。
“还需要查证。”穆祺无奈回话:“但大概率是真的,此人居心叵测,肯定是要用名单来引爆一波猜疑。既然如此,名单的内容就绝对不能出问题。否则他的信用受到怀疑,挑拨的效用也就大打折扣了。”
政治搞到了最后,基本都是明牌。己方与敌方智力谋算其实相差无几,都能在交锋中轻易看出对方的用心,只不过时势所迫,彼此无可奈何而已。江户海战前后,东瀛方面一直明白穆氏种种安排的险恶用心,只不过火箭压在头顶,喜不喜欢都只能服从;同样的,如今的穆祺也一眼看穿了水户氏的恶毒筹谋,但只要他还想清理汉奸拱卫战果,就不能不吞下这颗甘美的香饵,并无可奈何的付出代价——
“以《大诰》的制度,私通倭寇者只有大辟一条路。就算论亲论贵,至多也只能宽缓到赐毒酒、白绫。”穆祺叹息道:“但别的不论,要是这份名单上的人全部都明正典刑,那杀的人恐怕……”
名单上不过是罪魁祸首,祸首之后还有瓜葛、有牵连、有同党,一个一个排头砍过去,那才真是人头滚滚,不可胜计;仅以人数计算,恐怕能与高皇帝末年之“三大案”媲美,也算子孙效法前代的一段佳话——个屁啊!
“真要杀这么多?”刘礼几近不可思议:“杀得了吗?”
穆祺踌躇了片刻:“……难说。”
“不许在我面前玩梗!”刘礼怒道:“为什么难说?”
“我没有玩梗,就是难说。”穆祺道:“在正常情况下,皇帝是不可能杀这么多人的——又是高官又是宗室,又是豪强又是宗族,这哪里砍的是通倭罪犯,这砍的就是统治阶级的本身。但这只是正常情况,而现在,现在——”
——现在这个赛季,飞玄真君实在是强得有点犯规了。
还是那句话,东征倭寇大获成功,所收获的并不是一点虚无缥缈的威望,而是实实在在的威慑——真君以雄辩的事实向全天下证明,他已经掌握了一支游离于朝廷之外的私军,而且这一支私军强盛之至,足以讨平海波开辟疆土,当然也就足以打破朝廷百余年的平衡,制造无可言喻的恐怖。
正常的皇帝一般不能更动统治阶级的基础,就仿佛人不能拎着头发将自己给提起来,但如果有足够的外力介入呢?
皇权本来就是政治体系的bug,而以历史经验来看,这种贸然介入的外力则往往会火上浇油,制造出更加逆天的bug——就譬如孝武皇帝晚年发癫,杀了公主杀太子,杀了卫家杀李家,杀了三公杀九卿,拿起把西瓜刀从头砍到尾,杀得满朝公卿人头滚滚骈死于道,不比区区一份通倭名单刺激得多?但就算这种毫无顾忌的杀法,满朝文武又能奈武皇帝何呢?
皇帝当然是真龙天子,但真龙天子也有一道门槛,只有跃过了这一道门槛,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而至为幸运或者至为不幸的是,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飞玄真君却似乎恰恰越过了这个门槛——从此之后,能够约束皇帝的,就只有他自己的心意了。
这是真正的乾纲独断,百无禁忌的境界。
“但飞玄……老登会大开杀戒么?”刘礼道:“《大诰》当然载有明文,但到了这个地步,《大诰》也约束不住他了吧?”
穆祺叹了口气:“你觉得呢?”
“以利弊而论,恐怕不会动手。老登未必是这样道德高尚、一心为国的人物吧?杀人毕竟是有后患的。”
不错,杀人毕竟是有后患的。武皇帝横压一世,固然所向无敌;但月满则亏,日中则仄,无论皇帝的威严如何强盛凌厉,都只能让人惶恐畏惧口不敢言,却不能消弭内心的怨毒与激愤。杀人越多怨气越重,怨气越重反弹越强,好容易熬到武皇帝两腿一蹬龙驭宾天,民间立刻就有了汉运将终应该禅让给真命天子的传闻,磨刀霍霍直向刘氏,当真是丝毫不容假借;就算有霍光及宣帝拼命裱糊,这怨毒之气也终于酿成了大患——王莽赖以上位的儒学和谶纬,哪一样不是武皇帝曾经的杰作?
这就叫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强如武皇帝一流,也到底逃不过这个轮回。
所以,如果以史为鉴,那道理其实很显豁。飞玄真君当然可以痛下杀手,略无顾忌;但百年飞升之后,那也别怪人家搞反攻倒算;归根到底,皇帝操起刀子四处乱砍,本来就是在损伤统治阶级的根基,根基不稳,地动山摇,总会有预料不到的结果。至于所谓“通倭”——朝堂内斗上头,还会管什么通倭?
穆祺只能叹了第二口气:
“你说得很对。”
刘礼虽然早有预料,但仍然有些失望:“所以仍然是大事化小了。”
“那也难说。”
刘礼正欲再次发怒,却不由又愣了一愣:“什么意思?你觉得老登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飞玄真君聪明绝顶,精明而又老辣,你都能明白的道理,他当然更能明白。”穆祺道:“所以他一定知道,如果要为长久计,为皇位的万世一系考虑,最好还是息事宁人。不痴不聋,不做阿翁。”
“所以不还是大事化小!”
“但问题只有一个。”穆祺道:“你觉得飞玄真君是那种深谋远虑,眼光长远,会为了后世考虑的人么?”
“那又怎么——”
刘礼一语未毕,忽的硬生生咽下了后半句疑问,他木讷片刻,脸上渐渐露出了某种恍然领悟的神色:
“你是说……”
“我是说,以飞玄真君的聪明,必然明白大开杀戒的后患。”穆祺轻轻道:“但明白道理归明白道理,难道就一定要克制欲望,老老实实按照道理来做吗?真要能克己复礼,老登何至于闹到家家皆净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