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偷看心声日志后(249)
这样的喜悦萦绕心头,直到他听到了世子对他阐述作战目标:
“吕宋等地掌握在西夷手中,委实不成体统;哪怕为长远计,也总要把南洋的几个大岛拿下才好。”
……妈耶,这个玩笑可就开大了!
西班牙人纵横四海,所向无敌;但偌大一个殖民帝国,终究也不是天上的馅饼,而是一刀一枪自己打下来的。别的不提,仅仅是经略南洋盘踞吕宋开发热带诸岛,前前后后就花了数十年五六百万两的开销。这样大的沉没成本,这么宝贵珍稀的金饭碗,这么险要的战略地位,怎么可能平白让出来?
大航海时代伦理扫地,各国弱肉强食是常事。只要中方火力足够强势,逼迫西班牙赔钱让步甚至出卖特权都不是什么难事,反正有葡萄牙人做前车之鉴嘛——可是割让吕宋、割让诸岛、割让几十年开拓出的一切成果……这就太触及底线了!
触及底线的事是绝不能轻易松口的,否则就必将一败涂地,垮台垮得无法收拾。别的不说,哪怕为了这几十年的沉没成本,西班牙也必定要竭尽全力拼死挣扎,各尽所能斗个天翻地覆——若以双方实力而论,那就是老牌殖民列强大战本土顶级强权,高手对决拳拳到手,非得打到四海鼎沸,大道都磨灭了不可。
一般的小战争小冲突,资本家可以倒卖资源倒卖消息左右逢缘,超额利润赚得是笑嘻嘻;可一旦战争扩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就连商路本身都要受到巨大的干扰,资本家也就嘻嘻不出来了。
老大和老二打架,双方谁输谁赢不好说,旁观群众肯定是要遭重的
有鉴于此,儒望对于这个战略目的不能不怀有三分戒惧,总觉得打到一半自己搞不好会被爆金币。哪怕明知道试探的意义不大,他也只有多问一句:
“我可能失言了。但贵国一定要将战争扩张到如此之大吗?”
“先生的意思是?”
“我想,如果稍微调整一下目的,胜利会容易得多。”儒望迅速道:“如果只是索取赔款、道歉,或者自由通商的权利,那只要赢下一次海战,西班牙人就很可能会同意……”
“我倒不怀疑先生的判断。”世子道:“但这样一来,我国南方沿海的威胁始终无法解除,终究是一件大事。”
“有了足够的‘火箭’,沿海还能有什么威胁呢?贵国太过于忧虑了……”
“第一,器物的优势并不能永久保持,否则现在称霸世界的应该还是掌握了青铜器的埃及人;第二嘛……我对西班牙人的忧虑,还不止在军事上。”
儒望愕然:“世子是什么意思?”
世子明显犹豫了片刻,抬头张望马车外迅疾掠过的土道,终于开口:
“儒望先生,你造访过吕宋岛上的大城马尼拉么?”
作为南洋贸易的枢纽,儒望当然对此熟悉之至:
“去过几回。”
“先生倒真是见多识广,我就没有这番见闻了。”世子微笑道:“那请先生平心而论,中土广东佛山、江浙上虞等地,能否与马尼拉相比?”
话赶话说到了这里,儒望倒也不做掩饰,实话实说:
“若论繁华富盛,贵国恐怕不能与之相比;但若论整齐清洁,马尼拉则又远远不如。”
“马尼拉毕竟是贸易的核心,百物辐辏之地;其富裕兴旺之处,当然天下罕见;这一点我都有数。但请问这整齐与清洁上,马尼拉又是怎么个‘不如’法?”
这似乎只是世子纯粹的好奇。但儒望却明显迟疑了片刻,好像是在费力地思索措辞;只是努力片刻后并无效果,只能粗浅的举了一个例子:
“世子记得江浙上虞的那个什么‘粪岗’么?”
世子沉默了几秒:“……差不多还记得吧。”
实际上,绝不是“差不多记得”,而是记忆犹新。那处粪坑是上虞城治理崩坏的铁证之一,因为内外失序人心惶惶,大量流民淤积在上虞城外,随意拉撒四处抛洒,病死的尸体层层累积;无可计量的垃圾堆积如山,犹如粪土垒成的高山,所以百姓称为“粪岗”。这个老大难拖延已久,人人闻之掩鼻,还是海刚峰到任后下了死力整顿清理,挖坑填埋烧灰吸臭石灰消毒,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强收拾干净局面,也算是巨大的政绩。
恰好,穆祺南下抗击葡萄牙之时,正参观过粪岗清理工程的一点收尾,那种强烈的冲击,至今仍然难以忘怀,脸色都为之一白。
“那么世子就可以想象了。”儒望欲言又止,只能叹气:“马尼拉贫民居住的环境,基本就与‘粪岗’相差无几。至于贵族们的居所,外面看起来可能要好上那么一点;但实际,实际也差不多……”
所谓“差不多”,大概已经是儒望出于泰西自尊心的竭力挽回了。实际上,上虞之所以搞出“粪岗”,还是因为官府摆烂秩序崩溃外加倭寇袭扰后流民暴增这几层debuff集合的效果;但凡是在正常年代,城中的清洁不说上佳,至少还是能交代得过去的。但要说起现在欧洲人的卫生习惯……唉,就算在法国和英国宫廷里,贵族们都还是随地大小便的呢!
更要命的是,法国和英国毕竟维度要高得多,天气寒冷空气也相对干燥;贵族们随地抛洒的排泄物可能还不会有什么风险。但马尼拉毕竟是一个湿热多风的热带城市,满地的大小便一旦发酵起来,那个味道……
怎么说呢,以穆国公世子面对粪岗的那点矫情模样,他应该是绝对忍受不了马尼拉的风味的,所以也就不必劳烦儒望多做解释了。
当然,即使是这一点吉光片羽的描述,也足够震慑没有见过世面的世子了。他愣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才勉强开口:
“……既然如此,先生应该明白我们的不得已。先前我就已经告诉过先生,肮脏和污秽是会滋生出瘟疫的;古往今来,这个规律屡试不爽……”
“——即使如此,又何必贵国操心呢?”儒望忍不住打断了他:“难道世子要告诉我,贵国广开慈悲之门,是因为同情吕宋人遭遇瘟疫的苦难,才不能不发动战争的吗?恕我直言,这个解释恐怕难以叫人信服!”
马尼拉管理不善形同垃圾堆是真的;因为过于肮脏污秽所以定期一轮大瘟疫也是真的。但就算两个都是真的,又与大安朝廷何干?难道海上还能有这样仗义执言的君子?
你还不如说当今飞玄真君其实是爱好和平温柔慈悲只知玄修不问世事的一代圣主呢,至少这还不怎么违背儒望的逻辑。
“我当然同情吕宋人,乃至一切遭遇瘟疫的死者。但这与我的决策没有关系。”世子不动声色地回话:“我是大安朝廷的勋贵,领的是中国的俸禄。朝廷之所以发给我俸禄,赏赐我爵位,是让我替中原考虑,替国家考虑,而不是替马尼拉人考虑。我个人可以表示同情,但也仅仅只是个人的同情而已。”
“既然如此,那世子最好还是袖手旁观,不要管无关的事情。”
“无关的事情?”世子轻声道:“那这就是我与先生不同的地方了……当然,我能理解你的意思。做海商海盗的人居无定所,四海为家,赚了一笔后拔腿就能走,根本不必考虑后续的结果。但我们毕竟是本地土生土长的人,祖宗家宅所在,千年万年移动不得;所以不能不考虑长远,也不能不留一条退路。”
这话就有些太过分了。什么“海盗”,什么“拔腿就跑”,真是听得儒望青筋直跳,恨不能鼓起眼睛奋力辩驳。但还没有等他组织好语言,穆祺直接打断了他:
“其实我也很了解欧洲的作风,甚至私下里也有些不能言说的羡慕——抛弃伦理,抛弃道德,抛弃一切底线来追求利润,将殖民地榨成一个再也挤不出汁液的橙子,这是多么痛快、多么肥美的买卖!甚而言之,每次在思索处理倭寇的最终方案时,这种邪恶的欲·望都会不由自主地从我的心底生出来……但没有办法,有的事情就是不能做的,这是几千年的经验之一,不能由个人的好恶来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