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偷看心声日志后(217)
赵巨卿垂下了眼睛,将弹劾的名单递了过去。
“这些老先生,就烦安公代为联络了。”他称呼着欧阳进的号:“倒穆毕竟是大事,安公多多出面,才能积攒威望,方便以后起复嘛。我这在任的官员,倒是不好随意走动的。”
无论如何,还是遵从本心,暂且后退一步,将战友护至身前再说吧。
思危、思变、思退,保护自身的安全,比盲目的进取可重要太多了。
·
总的来说,倒穆派的策略其实是相当稳妥而正确的。军事的成败与否他们无法干涉,但只要掐住了后勤的脖子,那什么样的军队也不可能发动战争。给养既然断绝,穆国公世子的败相就已经注定了。这是自古以文驭武的密法,容不得一个后生作妖。
但很可惜,他们疏忽了一些超出于传统经验之外的小小细节。
在检查完天津港口造船及维修的进度之后,穆国公世子设法召见了阔别许久的儒望,直接了当的提出了要求:抗倭战事在即,他希望借一百八十万两白银充作经费;再从皇帝内库中设法套一波,估计军费也就差不多了。
在主持了上虞之战后,儒望地位大涨,极得银行总部赏识,这一百八十万两也不是不敢答应;但仍然多问了一句:
“不知世子打算怎么还钱呢?”
“我们要对倭国动手。”世子曼声道:“倭国可以挖的潜力有很多,一定能让银行满意。”
“潜力?”
“高利贷、矿产专营、租界、自由贸易权、治外法权。”世子声音平静:“这些事情,还需要我来教你们么?”
说到此处,穆祺也不由心中遗憾。说实话,但凡事情还能有一点回环余地,他都不愿意让英吉利这样居心叵测的坏坯插手其中。可没有办法,如今一则是军费开支实在艰难,二则是大安对外用兵经验太少,各方面都不能不依仗这些老牌帝国——以他对飞玄真君的了解,估计打完倭国后能占几个大银矿收一收矿税就心满意足了;刮油水的手段既原始且粗暴,根本榨不出来多少。只有让银行家亲自上阵,才能将倭国从上倒下榨得干干净净,子子孙孙都要感激带英的大恩大德。而大安总览全局,不但分润可以大幅增长,也能积攒下宝贵的见识嘛。
榨油水也是要经验的,论这一点的经验,谁又能比得上如今的带英呢?
商贾之利,不过百倍;谋国之利,无可计算。海盗出身的英吉利银行,当然很明白这个道理。但面前如此诱人的馅饼,儒望并没有急着答应,而是确认了一句:
“世子是要以倭国的权益作为抵押?”
“不错。”世子淡淡道:“具体条款你可以提,我们都能谈一谈。”
“那就好。”儒望露出了微笑:“我答应了。银子和物资可以尽快交割,一定不会耽误用兵的大事。”
“这就答应了?”穆祺有些吃惊:“你不提几个具体条件么?”
“没有这个必要。”儒望笑道:以我对世子的了解,如果涉及到大安的权益,世子大概会拼力与我争夺,一个字一个字的纠缠细节,几个月也未必能把条件谈下来。但现在出卖的是东瀛的利益……世子总不至于连东瀛的利益都要用心保护吧?”
世子说不出话了。
“……你看人倒是真准。”
默然片刻之后,他冷冷开口。
第114章 开端
总的来说, 文官们对世子的攻击还是相当顺利的。一如过往百余年的惯例,当朝廷上下表现出团结一致的同仇敌忾时,即使内阁与皇帝亦不能违拗众意。如果说前几波弹劾的攻势还能留中不发以拖待变, 等到欧阳进策动致仕的官吏抗命上书之后,那就连高居九宸的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也压不住阵势,不能不将奏折下发六部, 令重臣廷议了。重臣廷议, 无异于是将世子的命运交给了外朝。以如今朝廷舆论的汹汹之势,那结果还用多说么?
事情推进到了这一步, 本来已经算是倒穆派重大的胜利, 足以提前锁定结局。但百余年来官僚们构建出来的臃肿体系,终于在此时发挥出了意料不到的效用——没错, 只要召集重臣定下罪名,就算勋贵世家也难以翻身,好歹得将他踢出京城;可问题在于, 照孝宗以来的惯例,审核勋贵事关重大,如果要一一走完召集重臣协调部门请旨商议的程序, 呐少说也得要三个月以上。
懂不懂我们官僚系统叠床架屋的含金量啊?
人不能提着头发把自己拎起来, 由官僚系统哺育大的文官也不能违背百余年的惯例,都只能老老实实走流程。而更气人的是,倒穆派元老们原本还想挑动下层言官上书参劾, 走底层路线将穆氏的名声搞烂;但双方接触之后, 老牌的言官却提出了不可回避的要害——他们倒不介意弹劾世子,但整倒世子之后海防海贸的各项事务难免就要中断;如果没有了海贸的利润, 谁来给他们补发历年积欠的俸禄呢?总不能大家又喝西北风吧?
真是俗不可耐!大家谈论的都是铲除奸佞维护纲纪众正盈朝的大事,这些粗鄙的小官却还口口声声不忘那点三瓜俩子, 实在是叫人齿冷!
再说了,要是诸位重臣知道怎么填海贸利润那少说上百万两的大坑,那他们还用得着在外朝苦熬吗?把银子献上去舔一舔飞玄真君的老勾子,博取圣宠青云直上,岂不是更香更好?
双方不欢而散,各自悻悻作罢。没有了执掌风纪的言官做呼应,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倒穆运动难免失之冷清,造不出什么太大的声势,仅仅只能局限于朝堂的顶层,不能重现昔日大礼议天下躁动的盛状。但这也没有关系,冷情归冷清,只要熬过这三个多月走完流程,他们一样可以致敌于死地。
区区三个多月的时间,根本不可能将天津港口督造的船只完工;仅凭这一点本钱,姓穆的还能翻天么?
·
“三月之期已到,恭迎龙王归位!”
穆国公世子伫立船头,曼声吟咏,雪白衣袂飘飘当风,直欲凭虚蹈海而去,轻盈飘逸,真仿佛上界仙真。
但吟咏完这一句后,世子忽然双眼紧闭,侧头往右侧一偏,哇一声吐在了海里。
两口吐完清水,旁边的戚元靖立刻送上白布,供他擦拭。双方都是神色自若,略无惊讶,俨然是早就习惯了这一套流程。
世子擦干嘴角,终于长长吐出了那口因为晕眩而生出的憋闷之气——中世纪古法制造出的船只还是太简陋太粗糙了,无论怎么磨砺锻炼,都很难习惯这种毫无规律的摇晃;即使世子发愿要身先士卒,其实也抵挡不了海上波涛,练到现在,也只不过是强行适应了晕眩而已。
不过,适应晕眩之后,至少吐起来不会这么狼狈了。世子左右顾盼,确认四面再无外人,终于平平出声:
“出海的船都回来了么?”
“都回来了。”戚元靖颔首:“说是从远海扣住了一只从东瀛出发的大船,虽然不知道底细,但似乎是从倭国南面出发,前往吕宋购买火铳的船只……”
“倭国南面出发,还能向西班牙人购买火器。”世子喔了一声,若有所思:“有资格下这种订单的大势力不多啊……是纪州藩的商船吗?或者干脆就是幕府的船只?”
他回头向后张望,站在身后的儒望面色诡异,神情颇为尴尬;与世子对视许久,方才迟疑点头,讷讷回话:
“应该是纪州的商船。”
说到此处,儒望心中也不由微微叹息。实话讲,在明确探知了穆国公世子对东瀛的心意之后,作为一位阴险狡诈吮血食肉的银行家,他立刻就升起了莫大的热忱,并极为诚心的提供了建议:虽然一年多以来种种阴差阳错,朝廷苦心孤诣倾尽一切,在海防上投入的资金不下数百万,更有世子近乎恬不知耻的大开外挂;但终究是成立的时间太短底蕴太薄,如果真要送到茫茫汪洋搞超大规模海战,结果其实是很难说的;以儒望这种精于航海的老海商,当然是希望世子扬长避短,批亢倒虚,自己才有钱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