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清(88)

　　有够好笑的。
　　远处亮起的火光冲天，点映她的眼瞳，扶清攥紧手心的双鱼玉珏，眼眸时明时暗。
　　“我知道，只是……我还想再试一试。”
　　“试到什么时候为止？今天、明天，还是一万年？”岁歌满不在乎地提问，容色不羁，“可惜，神尊不像会死心的人。”
　　“神尊你到底知道什么呢？九弱流离凡世，你费尽心机策划每一场相遇，以欺骗为利剑，刺穿痴心人的心脏，你现在勉强再试，又有什么用？”她妙语连珠，毫不停歇。
　　灯影被亭间横梁切割成细碎的方格，恰似纷乱迷乱的心绪，扶清身淡如雾，不自觉闭上眼，喃喃道：
　　“是我对不起她。”
　　“既然神尊知道自己对不起九弱，就该按九弱的心意，远远离开，永生永世不再打扰，放你爱的人自由，”岁歌有些嘲讽地笑，毫不留情地说，“如果你的确爱九弱的话。”
　　“可我离不开她，”雪花拂鬓，女人眼底掠过哀哀如似雾的光，那光骤然破碎，便有更多的莹尘上浮。
　　“神尊的意思是你爱九弱，可你真的爱九弱吗？恐怕天底下没多少人会相信这一点。”
　　月辉之下，扶清周身浮动的莹尘急速飞舞，她心里裹附阴寒，只觉得阴冷嵌入神魂，使她心神震颤。
　　亭子下的湖面偶尔有鱼跃水面，鱼鳞闪着冰蓝的冷光，风雪声声呼号。
　　鹅毛大雪笼罩着魔界。
　　扶清苦笑着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自己当年抹去两人相爱的记忆时，心底的所思所想，也不知道当年的自己若能预知现在，可会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她不知道。
　　那份残缺不全的记忆，让她同样也看不清自己。
　　只是那种犹如琉璃碎裂成渣在心上来回碾压的痛苦，太过绵长，无法摆脱也无法言明。
　　让她再也无法克制自慎，心里幽幽生出阴暗独占的潮湿心思，只想与小九在一处，能陪着她感受她，便足够。
　　岁歌仔细观察着扶清，发现她竟然露出似哭似笑惊悸怔忡的神情，颇让人感慨情之一字，倒也磨人。
　　只是，做错过事，再想挽回，不是一句「对不起，我错了」，「让我补偿你」，便能使那人回心转意的。
　　何况，扶清追求的还是自己今日本来要成亲的妻子，自己怎么可能有任何恻隐之心。
　　“神尊，听我一句劝，你和九弱的连理枝已断，连老天都不同意你们在一起，你不如学学九弱，谈几段情，寻欢作乐，自然而然就不会再记起一个微不足道的老情人。”
　　扶清想起在无极山上殷九弱与其他人谈笑风生的风流模样，慌乱与无措猝不及防升起。
　　小九早已经不再独属于自己一人，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
　　兰因絮果，自作自受。
　　岁歌趁热打铁地劝解道：“九弱已经收余恨，不恋逝水，神尊您再强行执意下去，又有什么好处呢？”
　　见女人惨白着姿容绝色的脸，岁歌继续苦口婆心劝，“三千红尘，宇宙洪荒，多得是恋慕神尊的人，您不和别人试一下，怎么知道您不会爱上别人。”
　　女人的目光骤然空洞，过了许久，凤眸再次染上偏执心念，“唯独小九才可以。”
　　闻言，岁歌轻笑一声，觉得扶清这心魔怕是下辈子都除不掉，哪位至高上神，会是这般偏执癫狂的模样。
　　或许她和殷九弱都不用太在意扶清想做什么，光是这女人身体里的心魔执念作祟。说不定就足够让一代太初神尊殒落成灰。
　　辜负真心的神，也该长咽苦果，自毁于世。
　　“看来神尊果然要执迷不悟，抢走我的妻子了？”岁歌调笑地看着扶清，好似浑不在意的无所谓模样。
　　只因她胜券在握，清楚明白殷九弱的心早就不在扶清那儿。
　　女人默然不语，似乎觉得「妻子」二字太过刺耳，心魔势力大盛，让她一声轻咳，脸色更加苍白。
　　“点心应该蒸好了，本座给小九端去。”
　　“去吧，祝神尊一切顺利，与我争妻路上，好歹打个平手才有意思，你说是也不是？”
　　扶清并未再在意岁歌，于是忽略掉了她眼眸中深深的讥诮。
　　回到厨房里，扶清关上灶火，将马蹄糕、紫米糕、枣泥酥、糖糕放进漆木食盒里。
　　来到镇风楼的大殿前，几个魔族侍女一见到她，立马紧张起来。
　　见扶清嫁衣染血，莹尘漫浮，几个人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起来。
　　“本座来给小九送点心。”
　　其中一个侍女大着胆子，支支吾吾道：“神尊，我们殿下睡……睡着了，您要不晚些时候再来？”
　　“睡着了？”扶清下意识低头看着热气腾腾的糕点，眉目间一片温柔婉约，“让我进去看看她，我会很轻的。”
　　侍女们紧张地涨红了脸，想要阻止扶清，又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借口。
　　“神……神尊，我们殿下休息时，不喜欢别人打扰，您要不还是再等等吧。”
　　“她不在寝殿里吗？”扶清淡淡地看着朱红大门，显然神罚导致她神识迟滞，感应缓慢。但她还是能察觉到殿内似乎有一定的异常，“让我进去看看吧。”
　　几位侍女慌慌张张地让出路来，扶清冲她们露出温和笑容。只是女人眉宇间的哀郁冲淡了温和，显出一种强颜欢笑的味道。
　　空阔寂寥的大殿，依然灯火通明，却静悄悄得像一片死寂之地，扶清环顾四周，试图感受殷九弱的气息。
　　再往里走，便看见一人穿着殷九弱的婚服，正背对着她，睡在床榻上，似乎睡得很熟。
　　跟在后面的侍女看见这一幕，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松了一口气。
　　岂料，女人上前一步，霜红衣摆溅起莹莹碎光，苍白指骨一点，那术法小人便露了真容。
　　将术法小人的气息敛去，只剩下淡淡的灵息残留，说明她刚一离开，殷九弱就马不停蹄地跑了。
　　寝殿另一边角落的桌案上，用砚台压着一方宣纸，扶清打开宣纸一观。
　　入目便是「岁歌与我有了婚姻之实」，「我有过几段情」，「勿念勿扰」这样的字眼。
　　一瞬间，女人莹尘嫁衣上诸般浓烈好似枯萎凋谢，失了全部生机，周身的雪意与寒雾随心而起，天光凋敝，更胜严冬。
　　她攥紧宣纸，竭力从中汲取有关殷九弱的任何气息，如桐花般干净温暖的味道，是这百年来她最熟悉的。
　　循着这股气息，女人施展回影术，脑海浮现殷九弱离开时的景象。
　　少女换了一身衣服，意气风发潇洒自如地从小路离开，在魔界门外……遇上一只九尾狐。
　　两人相谈甚欢，尔后结伴同行。
　　“神……神尊，殿下可……可能只是出去散散心，”侍女站在窗边，望着血衣单薄羸弱的女人，结结巴巴地解释。
　　扶清小心翼翼地把诀别信叠好，收进怀里贴紧心口。
　　殿外的雪花似乎也飘了进来，扶清身侧的光尘随着她一同轻颤，冻得她浑身发冷，没有小九的时候，这个人世是这么得冷。
　　冷得人魂魄骨缝里都结成冰。
　　血泪如簇，毫无预兆跌出眼眶。
　　又在几息后化为浮散的莹光。
　　她感受到心口诀别信上殷九弱的气息，终于回过神，窗外的雪还在下，满目霜白。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回身看着跟来的侍女，神情温润，双眼却黯淡无神，“多谢，但你不必安慰我。”
　　她心里一直明白殷九弱会逃跑，但万万没想到殷九弱会选择带上别人一起私奔。
　　小九对自己的厌恶已经到这般无法共处一室的程度了吗？
　　“神尊？”
　　侍女奇怪地看着扶清，明明这儿所有人都无法反抗于她，生杀予夺无人能敌。
　　但这一刻只觉得至高无上的神尊，竟有满心的哀恸，这哀恸让脆弱得仿佛一滴剔透水滴，几个时辰的烈日就能让她消失于这人世间。
　　微风从窗口携来粉红的花瓣雨，坠在扶清身边，将她单薄的背影衬得像一幅孤独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