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清(183)
“不会了,她就是我这一生最好的光景。”
谢弱水沉默良久,终是妥协一般问道:“你之后要做什么?”
“四处走走看看,替她守好这个世界,”殷九弱低头看了看腰间的雪花灯,保护好自己的袖口,微笑着说,“也守护她。”
“神界的司命仙尊也在百年前坐化,新的天道建立也有了一位新的司命仙尊。”
“多谢告知,白鹤忘机也告诉过我了。”殷九弱戴好兜帽,略一拱手,“就此别过。”
站在原地看着殷九弱潇洒离去,谢弱水好像一瞬间沧桑许多,面容仍然美艳至极,那双眼睛却变得苍老憔悴。
悲喜无泪。
魔界外,谢无霜背着剑匣看见谢弱水出来急匆匆迎上去。
“师父,”谢无霜扶着谢弱水,神情紧张,“您没事吧?”
“没事,九弱那孩子说太初就是她一生最好的光景,”谢弱水笑着摇头,“孤劝不动她,不劝了。”
谢无霜思索片刻,“其实小殿下说的也有道理,随她去吧。”
“孤明白,孤不过是想尽一尽娘亲的责任,殊不知人家早就不需要了,”谢弱水笑容明艳,带着浓浓的自嘲意味。
殷九弱很快弄清楚了九洲大陆上太初神尊的祠堂到底有多少座,又都在什么地方。
她亲自前去看过一遍后发现,大多数祠堂都十分老旧。虽然时常也会有信徒前去上香,但香火不丰。
一路上,她还看见了许多自发为摩刹仙尊修建的祠堂。
所遇到的小孩大人都纷纷说自己很喜欢摩刹仙尊。因为每当逢年过节摩刹仙尊就会给每家每户送甜甜的糖果。
这个世界好像终于开始真正喜欢殷九弱了,可她不允许这个世界逐渐遗忘扶清。
这些年她好好学习了雕刻神像的技艺,将第一座雕刻好的太初神尊雕像,放在了三十六重天。
那儿会有白鹤忘机每日打扫供香。
渐渐地,九洲大陆的人们都形成了一个共识,摩刹仙尊的祠堂里,一定会有太初神尊雕像。
久而久之,两人的祠堂合并为了同一个,上来供奉上香的人,都会同时为两人点烛。
九州广阔,殷九弱一边建祠堂一边雕刻神像,不知不觉又是许多年过去。
她再次回到烟京,带着袖口这团毛茸茸的光尘。
因为烟京是座偏大的城池,从南城到北桥,东门到西湖,一共便有四五座她和扶清共同的祠堂。
每尊雕像都必须由她一笔一画雕刻完成,由于工作量太大,殷九弱不得不在这儿多待了十天半个月。
恰好又赶上这儿的花灯节。
周围熙熙攘攘,她穿过越来越拥挤的人群,耳边听着她们的笑语欢声,却好似隔绝在这个繁华的世界之外。
百年过去,这里的一草一木并没有多大变化,春发夏长。就连小贩的摊位都好像没有改变多少。
殷九弱路过那家卖花灯的小摊时,老板突然叫住了她,“这位姑娘,你的这盏雪花灯可是从我们这儿买的?”
“不,不是,”殷九弱抬眼望了望摊位上数十盏形状不一的雪花灯笑着摇头。
“那不好意思啊,我看你这盏灯的编织手法和我家的有点像,才有此一问。不过细看了感觉你这盏更明亮些。是你自己做的吗?”
“是……我想念的人做的。”
月光下,老板看着殷九弱空洞的眼睛里忽然有淡淡的光色,迷惘荒凉,像是一片荒漠寂静的雪地,让人心生茫然,只想千年万年都埋进雪地里。
“看来你们分开已经很久了啊,”老板笑笑。
“怎么看出来的?”
“你穿着旧衣,腰上系着玉珏的红绳也磨损得快破了。还有眼神,心事重重思念故人的眼神,总归和别人会有一点不同。”
殷九弱也笑笑,“嗯,眼神总是很难瞒过人的。”
“姑娘有什么心事不妨说来听听看,倾诉一下总比憋在心里好些。”
老板本以为殷九弱不会说,因为他也就是随后一问,结果他看见这位戴着兜帽的姑娘斟酌几分后,淡淡地说:
“只是为一件事,努力了很久,无论千难万险也要做成,日日夜夜都辗转反侧,时时刻刻都难以心安,只在幻想终有一天可以实现那个心愿的时候,才能获得片刻的慰藉。”
“这么难忘的事啊,”老板感叹了一声,忽然说道:“我啊从小不学无术,就是读不会书,幸亏家里有制灯这手艺让我混口饭吃。”
“家里的手艺?”
“对啊,这做雪花灯的手艺是我太太太爷爷传下来的,反正传了有百年多了。我们全家人都靠这门手艺过活呢。”
老板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样,面露回忆之色,继续侃侃而谈:
“我那位老祖宗说雪花灯的做法是一位仙女教给他的,那位仙女希望雪花灯的做法能传遍九洲大陆,所以专门教授于人。”
“传遍九洲大陆?”
“是啊,那位仙女说愿看见这灯的人能不再害怕黑暗。你听听,多浪漫。”
殷九弱不自主地取下腰间的灯盏,轻轻点亮,“是很浪漫。”
“姑娘你啊,别太愁眉不展了,”老板大大咧咧地豪爽笑说,“所谓悲伤愁绪,说白了不过就是过去之人不可追忆,现在之心无处可安,未来之路策算不知。唯有杜康美酒,能消这万古之愁。”
“老板你倒是看得很透彻。”
被殷九弱这么一夸,老板偷偷摸摸从摊位最下面掏出两坛子未开封的桐花酒,笑嘻嘻地对自己说:
“九洲现在最流行的桐花酒,我背着媳妇偷偷藏下来的,见你有缘,说话又好听,咱们干一杯?”
“桐花酒?”殷九弱看着老板手中长颈瓷瓶,语调惊诧不已,“以前并不常见。”
“是啊,这些年流行起来的,桐花酒、雪花灯、条草茶冻,不管走到哪里都能看见。”
“是吗,都能看见?”殷九弱急忙低下头,担心眸中酸涩被旁人发现。
如今九洲天下的确处处可见。
她该谢谢扶清吗?
从此不管走到哪里,有雪花灯照明,桐花酒解渴,条草茶冻赏味。
可有这些又有什么用?
她见不到了扶清了啊。
这一生,她都好似在走一个没有出口没有尽头的迷宫,她一直都在追求一个归所。可是这天地如铜炉,万物为柴炭,血泪遗憾并煎于其中。
她犹豫不决,总害怕后悔,于是拼命奔跑,最后却离自己想去的地方越来越远。
殷九弱将手中的雪花灯杖攥得很紧,紧到光滑的木料被压出毛刺儿,刺儿再缓缓陷入素白掌心。
刺出一丝一丝血粒。
“怎么,您不喜欢烟京的繁华吗?”老板倒好两杯酒,递给殷九弱一杯。
雪花灯和天上的烟花一同照亮雾蒙蒙的夜空。
“没有,没有不喜欢,”殷九弱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跟着人群里的大家一同笑起来,笑容真心而明媚。
因为此刻的盛世烟花真的很美,人们的开心快乐也是真实的。
只是那个能和她一起游湖赏灯的人,不在了。
烟花绚烂盛大,他们都在仰头看烟花,殷九弱低头看着那一盏雪花灯。
人心大概是很难懂的东西,包括自己的心。
她看着雪花灯里万千片薄雪在微弱的烛火里闪耀。
这些雪被固定在最美的那一刻,就好像某些一生只开一度的花。
殷九弱有时候觉得自己和这雪这花,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她如雪落,似花开的时候,正好与扶清在三十六重天相遇。
这样便是她短暂的一生了。
如今几乎每一年她都能看见雪花灯熠熠如辉,但她已不知何时能再见扶清。
殷九弱提着灯漫无目的地随着人群而行,烟花的声音响彻天际,她微微启唇轻叹着说:
“姐姐,你以为我想看的是花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