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清(141)

　　有雪粒落在殷九弱乌黑鬓边，她的脸色略微发白，鼻尖微红，神清骨秀。
　　司命仙尊气喘吁吁地跟上，只觉得身如火烧，四肢酸软得不成样子。
　　“小殿下，你这年轻人腿脚方便，身体康健，也不想我这把老骨头哪里追得上你。”
　　“司命，你不是神仙吗？神族受天道青睐，赶个路而已，不至于吧？”殷九弱也惊讶于司命仙尊此时的狼狈，顺着问了这句题外话。
　　等喘匀了气，理好羽扇上乱飞的毛，司命仙尊才开口解答：
　　“小殿下啊，小老儿如今已经十几万岁，生来便可窥世间万物之命理。但命岂是那么简单窥视的，获得什么总要付出代价的。”
　　“所以司命你没什么战斗力，赶个路都这么费力？”殷九弱扯唇笑了笑，心知此方世界因果循环，严丝合缝，就是天道诡异得很，她突然低声询问，“那么，她也一样吗？”
　　想了一会儿，司命仙尊明白殷九弱是在问扶清的因果，他本想详细解答，但心绪变动，只大概地解释一番。
　　“每个人生来都有职责，不论想与不想。无论受不受得，都必须得受，这就是天道加注在万物生灵上的枷锁，也是恩赐。”
　　扶清作为太初神尊，生来便拥有无上神力，自然也有诸般枷锁职责。
　　“不可逃避吗？”殷九弱润泽的乌发在雪花映衬下，越发光泽柔顺。
　　司命仙尊正色道：“神族亦在此列，太初神尊同样避无可避。”
　　又是一阵冗长的静默，天上月华如练，繁星点缀其间，司命仙尊也不着急，刚好平息因为赶路造成的神魂震动。
　　“她怎会愿意让我炼化忘川紫檀叶？”殷九弱鸦黑长睫轻抬，眸色冷厉，“一个心魔深种，甘受神罚，也要留在我身边的人，何来的突然醒悟，还醒悟得这么彻底？”
　　仅仅这十几年隔水相望，看见自己与旁人寻欢作乐、幸福非凡，便让扶清心生退意，或者决定放下吗？
　　话音落下，四周寂静，密林间萤火如簇，张扬乱舞。
　　司命仙尊扶着老腰坐在草地上，略有积雪的黑色岩石上，全无当初仙风道骨的模样。
　　他极其夸张地喊了一声：“唷，小殿下这么说也对，神尊为了得到您的身您的心，的确得费尽心思去茧人族强要回忘川紫檀叶，再做个让您失忆的局。”
　　“去茧人族要回？”
　　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司命哼哼唧唧道：“忘川紫檀叶当初落在那边了，他们一直不肯还来，又因为我们两位神尊殒落，一位有伤，所以……咳咳，您应该清楚，得到您的人容易，得到您的爱很难。”
　　殷九弱刻意忽略「有伤」，「殒落」这些词汇，冷笑着说：
　　“得到我的爱有什么难的？扶清之前不是认为只要我没了记忆，就能再爱她。”
　　“您也说了是以前，以前神尊糊涂啊。也许……她现在想要的是真心相爱，并不愿意用记忆制造虚假。”
　　司命仙尊摇摇头笑了，心里觉得扶清依旧「糊涂」，乞求爱时候卑微疯魔，得不到爱时决绝疯魔。
　　无法两个人同时快乐，就想让殷九弱一人快乐到底。
　　这不是疯魔至极是什么？
　　“是吗？”殷九弱仍旧冷冷地应声，心里的波澜一阵一阵，如潮水拍打礁石。
　　在此处闲谈许久，她突然闭上眼静静感受，的确没有感受到属于扶清的气息。
　　已经很久没见了吧？
　　她本怀疑这忘川紫檀叶，会是扶清以退为进给出的幌子，女人实际很有可能在暗处观察，甚至将那灵息召回。
　　让自己只失忆，却还是会再爱上扶清。
　　可是自己这次失算了吗？
　　那女人真的能隐忍克制住心魔，予她自由。
　　“小殿下，您竟对神尊还戒备至此吗？”察觉到殷九弱查探四周的动作，司命仙尊有些好奇地问。
　　殷九弱阖上双眼，精致温雅面容平静如水，她发现现在戒备的不是扶清，而是……自己。
　　戒备自己会一时心软重蹈覆辙，会被一时的温暖迷惑，会动摇会犹豫，会重拾坠欢。
　　就像那种从没有见过火光的飞蛾，见到一丝丝光亮就拼命地飞啊飞啊。
　　飞到被火烧死，烧成灰烬。
　　“司命，你对我和扶清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很感兴趣吗？”她不愿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便反问司命仙尊。
　　“小殿下，不瞒您说，世人生灵命运之线尽在我手，我早就知晓一切的起始和结局，唯独好奇过程罢了。”
　　殷九弱清楚司命仙尊不会透露任何天机，根本就懒得问，她不信命，更不遵天道。
　　“司命好奇心挺重，为何不直接使用术法查看我和扶清在下界所发生的事，便不用多费口舌询问。”
　　“小殿下，我虽好奇，却懂得收束自己的好奇心，好活得长久些，不至于太早湮灭。”
　　忘川紫檀叶在凡世更似寒冰，破洞的叶子不再流动。而是静静趴伏在琉璃瓶底，一动不动。
　　雪势变重，如鹅毛纷扬，殷九弱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司命仙尊，不经意地问道：
　　“司命你倒是很惜命。”
　　被殷九弱这么一说，司命仙尊脸上第一次露出有些怔愣的神色，他过了一会儿才讪讪一笑，“小殿下看人看得真准，我老人家现在还跟寿星学怎么养生呢。”
　　殷九弱随手拿起琉璃净瓶，在空中抛来抛去，看得司命仙尊心惊胆战，冷汗直流。
　　“其实我倒觉得您现在的担忧实乃多此一举，神尊若想，早在您与那修罗王女大婚时，便可轻而易举将您带回三十六重天，朝夕相处，强行让您失去记忆，再结连理。”
　　“那她为何不那样做，还甘愿做小……”殷九弱停止了抛瓶子的动作，音量也越来越小。
　　夜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显出她身上冷沁的寒意。
　　是啊，扶清完全可以横行霸道、毫无顾忌。神尊势力强大，这女人就算强行把自己掳上三十六重天，强制成婚，喜结连理，也没人能说半个不字。
　　可她始终没有选择那样做，而是远远旁观自己的快乐，看着自己「娶妻生子」，在无数个日夜后终于忍受不住，也只敢变换容貌来接近自己，求那一两夜的温暖拥抱。
　　司命仙尊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神尊的心思太难猜，我们一向是不管的，也不敢管那么多。”
　　“或许她本想让我回心转意，但见十几年都毫无办法，故作姿态的目的其实是想再让我失忆？”殷九弱心乱如麻，强迫自己将扶清曾对自己的算计都回想一遍。
　　一点细节也不可以落下。
　　可想到最后，脑海里竟是那夜将要破晓时，庭院里相依偎的两个雪人和满檐的青纱灯，以及女人那句：
　　“小九，你都得到了就好。”
　　得到了什么？
　　此时此刻，身周有星光灿烈如莹尘，殷九弱忽然很想亲口问问扶清，这女人认为自己都得到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让扶清痛定思痛，这么潇洒地放手？
　　有突如其来的风，吹拂过殷九弱淡漠精致的面庞，她随着这阵风也笑了起来，笑得莫名畅快开怀。
　　其实不用问扶清，她笃定自己明白这女人的所思所想。
　　扶清觉得自己得到了快乐，得到了幸福，得到了自己所想要的一切。
　　因为见证到自己的幸福，即便与她无关，她也甘愿便大发善心地退场。
　　这女人心狠时无人能敌，对她殷九弱狠，对自己也狠。
　　此时此刻殷九弱细想起来，觉得挺滑稽也挺有意思。
　　扶清至始至终是自己记忆的那个人，认定什么就不愿改变。
　　过去的记忆里，在三十六重天的梧桐树下，扶清曾问自己想要什么。
　　“平安喜乐，一生一世。”
　　这女人在魔界为「妾」的十几年，亲眼看见了自己的……平安喜乐，和与所爱之人的一生一世。
　　殷九弱低头，又笑了笑。
　　陡然发现她对扶清竟然有这样的了解，或许她们都有对方不曾了解的一面，也有熟悉入骨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