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清(56)

　　每一次消除记忆后的相遇，她都会让小九眼里只有自己一人。
　　她们相遇过多少次了？扶清妖异的苍色瞳孔雾蒙蒙的，久远模糊的记忆因为痛楚而慢慢清晰。
　　公主与替身，落难修士与小大夫，花魁与恩客，继母与不受宠的私生女……
　　任由场景与身份的变化，不变的是少女那双干净赤诚的桃花眼，永远炽热地追随自己。
　　但冥冥之中，好像斩断情丝欺骗真心设计骗局，是她们之间注定的宿命。
　　一直到方外之地魔气清除方能罢休，她以为只要消除殷九弱的记忆就好了。
　　人因为记忆而痛苦，她以为没了记忆就好，她以为小九会同意的。
　　她以为只要没有那些痛苦的记忆，她就能好好地补偿她，她们就能好好的。
　　女人神思混乱，清冷孤傲的眉宇间，鲜血流淌，耳边似乎又响起殷九弱嘶哑带着恨意的声音——
　　“扶清，你以为没有记忆，伤痕就能消失？”
　　“你修为通天彻地，逆转阴阳，可你逆转不了……人心。”
　　原来小九说的都是对的，每个人的福气都是有限的，好日子过完就没有了。
　　天地任倒转，人心不可逆。
　　没注意到扶清此刻的异样，月老还在自顾自地讲解姻缘。
　　“这殷九弱的命格鳏寡孤独里，占了孤又占了独。神尊您与她的的确确没有缘分，顺其自然反而是最好的。如今三界太平，您想要什么姻缘，还不简单。何况她很可能已经殒身，是您强求也唤不回来的人。”
　　月老这才发现扶清双眼紧阖，唇色惨白，眉心血痕正一滴一滴流出瑰色的血。
　　“本座与她有缘，有生生世世的缘分。”
　　听见女人咬牙倔强的破碎声线，月老摇摇头：“神尊何苦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扶清尝到由心间裂开的彻骨寒意，这就是欺骗的代价，骗到最后，骗的是自己。
　　似乎能看见殷九弱笑着说「我相信师尊」，下一刻焚天大火将笑容碳化，寸寸龟裂，谎言让大火永不熄灭。
　　而她就是那个说谎的人，该被大火烧死的人是她才对。
　　月老看着扶清似悲似喜，似仙似魔的绝色面容无法笑，也无法真正哭，干涸荒芜得如枯死千年的尘埃。
　　“神尊，您万不可心生妄念，心执不改啊，”月老颤巍巍地劝解扶清，心知女人眉间寂灭朱纹乃是心魔深种的原因，“您之前不就经常服用绝情丹，据说很管用的嘛，您要不应应急再服……”
　　被女人那无光的苍瞳扫过一眼，月老背后惊出冷汗，呐呐说不出下一句劝人的话。
　　正好五位医仙和神侍白鹤忘机及时赶到，合力将扶清带回三十六重天的神尊府。
　　其中修为最高的医仙替扶清诊治过后，摇摇头，面色凝重。
　　“虽然此次回归并不在计划内，但神尊实力强悍，本无大碍。唯独神尊执念深重，一夜白发，眉心血痕，乃是心魔入体之兆。”
　　“那会怎么样？”神侍白鹤忘机急切地看着呼吸微弱，眼底乌青，病弱到极致的扶清，“神尊不会殒落吧？”
　　另四位医仙白了白鹤忘机一眼，“神徒你多虑了，神尊只是身有暗伤，不可妄动神力，否则心魔反噬，于体有损。”
　　“也就是说，神尊她心魔一日不除，只要动用神力，就会受伤疼痛？”白鹤忘机依旧放不下心。
　　“不错，神尊妄动神力，便会痛不欲生。但心魔一事，我们也无能为力。以神尊的修为压制心魔并不难，若要彻底清除，还须有心药医。”
　　“这……”白鹤忘机呆住了，她哪里知道什么心药能医治扶清啊，“那神尊去领天罚岂不是很危险？”
　　她勉强知晓这次的天罚是因为扶清在下界修改姻缘石。只是以道尊之阶位的天罚对神尊来说本来无关痛痒，但现在……
　　“的确如此，但天罚哪里是想逃便能逃过的？贵为神尊，所受天道束缚更多，自然更无法随心所欲，否则自有天公地道惩罚于她。”
　　白鹤忘机低下头，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扶清现在去承受天罚，无异于雪上加霜。
　　五位医仙留下几样温养的灵药，嘱咐白鹤忘机莫要让扶清心绪波动，以静养为主，便告辞离开。
　　一路将五位医仙送出神尊洞府，白鹤忘机苦着脸往回走。
　　这一天她从扶清归来的雀跃心情中，跌落到扶清心魔入体伤重难医的悲伤，大起大落大喜大悲。
　　正想着晚点怎么劝解扶清，她就看见容色惨白，病容凄婉哀媚的女人已经醒来，正靠在白玉床上，垂眸凝视手心的碧玉珏。
　　神尊府里点燃着雪魄灯，冰蓝色的微光照得女人更加淡漠疏离。
　　偏偏此时这张无欲清冷、克制自持的面容，忽悲忽喜，生出一种正被情•欲与戒律对立碾磨的痛楚。
　　那是一种天真的刺痛感，来自热切而痛苦的心境。
　　白鹤忘机惊讶不已，她知道心魔很麻烦。但万万没想到扶清会是这般心魔深种的模样。
　　扶清也察觉到白鹤忘机的归来，但她疲倦地不愿说话。只是反复摩挲着玉珏，好似能触到那个人的体温。
　　关于这枚玉珏，殷九弱唯一不知道的是，玉珏施有幻术，能够记录两人相处时的点滴。
　　这大概也得算在欺骗里吧，女人自嘲地笑，简单的动作却带来全身经脉的剧痛，丝丝缕缕，绵延不绝。
　　她摩挲着玉珏，她一遍遍看最后相处的画面，临崖居冲天的幽冥鬼火，殷九弱神色自若地立于大火中央，那双桃花眼里早没有自己的位置。
　　扶清想要找出这是一个意外的证据。
　　但她找不到，这不是意外，小九是真的想离开她。
　　用唯一一次的欺骗，让她放松警惕，让她迷惘，让她心生欢喜，如至云端再坠入深渊。
　　小九向她举杯，是在庆祝解脱，她却还想骗自己，小九并没有那么想逃离自己。
　　殷九弱说得对，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欺瞒天地，欺瞒真法，欺瞒道侣，到最后沦落到欺瞒自己。
　　玉珏里几乎保存了她们每一世相处的经历，让她无比了解殷九弱。
　　只是这一次她好像永远失去了。
　　扶清把玉珏贴近心脏，她心里深处还藏着微小的火苗。若是小九还活着呢，小九是那么特殊，怎么会轻易死去。
　　可她十分清楚，自己的神力遍寻三界也没能找到这个人，难道还能有奇迹吗？
　　那仿佛一场蛊惑人心的经年旧梦，梦里自己运筹帷幄，稳操胜券。
　　梦醒她四顾茫然毫无欣喜，只记得那双桃花眼里的绝望，那么深的绝望。
　　那绝望已经深到斩断她们最后一丝缘分了吗？
　　“神尊，这是医仙给您留下的丹药，他们说您要卧床静养，”白鹤忘机不得已出声打断扶清的沉思，她怕自己再不说点什么，面前的人会因郁成疾，加深心魔。
　　“放下吧，不必服药，本座清楚自己的身体，”扶清矜冷眉宇带着淡淡的愁郁，“心魔罢了，又不会好。”
　　心知扶清的性子，白鹤忘机也不好多劝，皱着眉头问道：
　　“神尊，您下界不是去铲除方外想要侵入我们的魔气吗？现在魔气已除，您到底因为什么生了心魔？”
　　扶清只是苦笑，并没有正面回答，“因为做不到一件事。”
　　听罢，白鹤忘机大惊，扶清已经是这天地六界数一数二的强者，连她都做不到的事，那得有多难？
　　根本想不到。
　　“可您是太初神尊啊，无所不能，哪里有事情是您做不到。之前上古大战，您血战七七四十九天，大胜而归，我真想不到有什么事情是您做不到的。”
　　神尊府的院落里空荡荡，这里不会刮风下雨，更不会下雪，万年来都寂静得像一片死地。
　　“人心里的。”
　　白鹤忘机还想再说什么，却看见扶清寂寞地推开窗望向远方。
　　那是她第一次在神尊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那么寂寞那么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