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清(82)

　　扶清摇摇头，目光落在那棵枯木生春的梧桐树上，那是她出生的地方。
　　天生灵石孕育的神胎，万年孤寂，唯有那棵梧桐树为她遮风挡雨。直到她化为人形，树上那片桐花也生了灵智，与她长久相伴。
　　终于桐花因为有了灵智，成为了魔尊与神界司狱共同的孩子，她看着这个孩子长大。
　　漫长的时光里，她们从不曾分开过。
　　司命仙尊紧闭双眼，似是无奈，“神尊当初您为自己和她施下忘魂咒，本是抱着永世缘断的心。如今您就算是后悔，又能改变什么？”
　　何况，当年神尊也不可后悔。
　　太初神尊应天道而生，对本世界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守护世界，维护天地稳定，是刻入骨血呼吸的规则，不可违背，也不能违背。
　　只是到底神法抵不过人心，无情冷心，好似遗忘，若是记起，何止至情。
　　“是我对不起她，”扶清声音很轻，仿佛长久跋涉的旅人，倒下前最后的呢喃心语。
　　是她对不起殷九弱，明明相爱，却擅自下咒，忘却情爱。
　　是她对不起殷九弱，欺骗后不思悔改，以为抹除记忆，就能万事大吉。
　　是她对不起殷九弱，两人相伴相依千年，她却一手策划了她几世的命运流离。
　　只是记忆残缺不全，便如此触目惊心，殊不知当年的真相又是何等可怕。
　　这时候，月老乐呵呵地走进来，“神尊，给魔界的礼单您请过目，还有姻缘结需要送一支给她们吗？虽说她们不是我神族中人，但婚礼嘛有姻缘结是个好兆头……”
　　他的话戛然而止，只因月老看清那至高无上的太初神尊身周萦绕血气与劫雷，横眉冷目的女人脸上满是凄绝，美艳绝伦又妖冶邪恶非常。
　　“这是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又有神罚之象？”月老整个人都慌了，愣愣地看着旁边的白鹤忘机和司命仙尊，“你们两个说话啊，要急死我老人家你才开心吗？”
　　白鹤忘机停了几息，终于反应过来，想要冲上去抱住扶清，试图阻止扶清强行神降这样极致危险的行为。
　　“神尊，您快停下？妄下三十六重天，您会被天公地道再次神罚的，神罚之伤痛不欲生，千年难愈。”
　　“仙尊，你快阻止神尊啊，来得及的，你快些关闭下界的通道。我们三个合力阻止神尊，或有一丝希望。”白鹤忘机本以为扶清下界一趟，算是了却心愿，哪里想得到……
　　司命仙尊迟疑地摇头，他望向莲花台中央的扶清，女人如古镜般的眼睛，总是盛着一汪冷泉似的无情无欲。
　　现在，那池冷泉猛地一下燃了起来。
　　谁也阻止不了。
　　“神尊，”白鹤忘机哭得稀里哗啦，不忍扶清受这样的苦，“您这是何苦呢？”
　　明明劝解她们心无执念的人是扶清，到头来最心执却是她。
　　造化弄人。
　　司命仙尊拉住白鹤忘机，摇头说道：“连绝情丹都没用了，让神尊去吧，守护神界万年，也会倦会累。至于神罚，神尊愿意承受，便承受吧，总比一又一次后悔来得舒服一些。”
　　然而，扶清却紧紧闭上眼，任由神罚降下，她莫名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感觉自己好似回到与殷九弱相偎在梧桐树下的日子，她没有狠心施下忘魂咒，而是握着那人的手。
　　然后又回到了那一天，她留下了少女和少女端来的条草茶冻，她们对座饮茶闲谈，一谈便是一整日。
　　她与她一同去了机关展览，一直牵着她的手。
　　成亲那日，她没有祭出炽霜剑洞穿她的心。而是与她同枕共眠，极尽痴缠，结百年之好，承鱼•水之欢。
　　无数回忆纷涌而至，她才知道她是悔的，若是……若是能重来，若是她不是什么神尊，只是普通平凡的人多好。
　　那样或许可以长厢厮守，即便只有短短人世几十年足矣。
　　她定会紧握她的手，陪她伴她真心爱她。
　　所以这一次，她再也不想放开她的手。
　　执念由心生，不再压抑不再克制，如山海倾覆天地倒转。
　　这一刻天火作鞭，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烈烈而来，灼烧魂魄撕裂神息，自古轮转不息的天道无情地依照亘古不变的规则，降下神罚。
　　姿容惊世、白璧无瑕的女人眉心血气萦绕，无端端罡风四起，心魔入体，雪白法衣沁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那是天火烈鞭灼烧神骨，产生的血迹，从灵魂到肉•体无一不撕裂。
　　殷九弱急匆匆地赶回镇风楼，找到三王，要求尽快提前婚礼。
　　“三位叔叔，反正一切都准备妥当，也不差几个时辰，通知一下修罗族早点儿开始婚礼。”
　　鹰王露出为难的神情，解释说：“这次前来道贺的各族人数众多，全都定下了顺序，根本来不及临时更改啊殿下。”
　　“殿下，这个时辰很讲究的，吉时都是算过的，贸然修改不太好，您是遇到什么了吗？”狼王一双锐眼，似乎看出殷九弱心中的慌张。
　　“这事……我也无法确定，你们加强守卫吧，我去找岁歌聊聊。”殷九弱低声叹息，长睫垂下，只希望婚礼能顺利继续下去。
　　“殿下殿下，咱们魔界也是有成亲前的规矩的，双方新人在这一天不能提前见面，否则意头不好。”
　　殷九弱：“……”
　　行吧，她让小鹦鹉赶去告知岁歌一声。
　　就算无人能阻扶清，她也绝不会妥协。
　　魔界漫天花雨越下越大，瑰丽无比，美得令人心醉。
　　修罗王族已经抬着花轿，将岁歌送到了魔界，长长的队伍吹吹打打，将整片天空渲染成喜庆的大红色。
　　殷九弱穿着羽衣金绣的大红婚服，站在魔界最高山顶的尽头，等待着岁歌的到来。
　　她们将会在最高处，以天为证，结下婚契，由魔界的腐朽之力书写婚书，从此誓言万古不变。
　　小鹦鹉站在殷九弱肩上，脖子上系着红色的襟花，感觉到主人身体不自然抖动，它小声地问：
　　“你怎么还这么紧张？”
　　几缕碎发在额头前被风拂动，殷九弱侧着脸看向魔界外，下颔线锋利流畅，眉眼深邃。
　　“没事。”
　　花轿已经上了山，越来越近，她终于放下了心，看来「忘机」信守诺言，没有向扶清坦白自己的身份。
　　又或者扶清重回三十六重天，做着高高在上的神尊，根本不屑这些。
　　那样最好。“好大的雷声。”
　　眼见着万钧雷霆之声，突破魔界天空，炸响在每个人耳边，一路上观赏婚礼的众人都懵了一瞬。
　　阿引站在离殷九弱最近的地方，疑惑地说道：“这好像是我们神族的劫雷，但我从没听过这么声势浩大的雷。”
　　此刻，就连魔界的天空都被雷声搅得天翻地覆，奇异色彩斑澜变幻。
　　她悄悄凑到殷九弱身边，“感觉很像太初神尊渡劫时的雷，她老人家才有这种异象。”
　　“你是说扶清在渡劫？”
　　“有可能，否则谁又能带来此等异象。”
　　人逢喜事精神爽，殷九弱得知这是扶清在渡劫后，放下了心。
　　这太初神尊再渡劫估计都能接近天道了，就更不可能随意插手其他界的事情。
　　“婚礼继续，”殷九弱示意礼官不要停止。
　　然而，下一刻便有晶莹的雪粒轻抚殷九弱眉眼，她仰头看见白日变成黑夜，有星子伶仃闪烁。
　　“怎么下雪了？刚才不是还艳阳高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前来观礼的宾客，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场雪，惊出一身冷汗。
　　“不会又是异界入侵吧？”有人惊恐开口，当年入侵大战，也曾天地变色，山河倒转，异象频发。
　　万籁俱寂的夜空，忽然飞出千万点如云如月的光点，流光若尘埃，远比星星更加灿烂。
　　众人皆被这光怪陆离的一幕迷惑，久久无法回神。
　　直到镇守魔界入口的小魔怪，奔逃过来，口中大喊着：
　　“不好了，有鬼啊，有鬼闯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