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清(177)
走得太久,殷九弱站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在原野里星月之光缓缓升起,光色将她映照得精致美丽。
可她终于发现,她找不到她了她的声音微微撕裂,带着疼痛,手指伸入浓密发丝里,指甲陷入。
“扶清,我病了,你为什么不来见我了?”
第68章
湖上浪涛翻涌,极遥远的地方,似乎能听见有人奏箜篌放歌,苍凉高昂:
“我有红尘琴,山中曲似影,花开碾做泥,凋零千年矣。”
岁歌正独自听得入迷,歌声渐渐隐没,她面前的一身青衣的殷九弱忽然消失不见,只余下一江平静的水面,横着秋末的花枝。
“不是,这人怎么招呼都不打?疯了,疯了,绝对疯了。”岁歌站在河岸上来回踱步,最后只能无奈先回魔界。
又是好几天过去,暖雪停止后,便开始下起秋季的暴雨,天空的云光被雨色吞没,铁灰色阴影与灿烂的流霞轮番出现,一刻明媚一刻阴暗。
好在殷九弱在昨天也回到了魔界,虽然还是那副魂不守舍、时不时念念有词,对着空气有说有笑的样子。
但好歹人在魔界,有人看顾着大家还算放心一点。
岁歌实在放心不下殷九弱,一大早就来镇风楼想看看她的情况。
寝宫外侍女们大部分都在庭院里扫积雪,给院墙上的野草野花浇水,没几个人敢进去伺候。
“你们全都在外面?殿下的情况怎么样了?”岁歌皱着眉头,声音不免比平常冷厉几分。
勾玉挎着刀走到岁歌面前作揖行礼,“王女,殿下的情况就那样,大夫来过几次开了药,但大夫说那是心病,药石无用。”
“罢了罢了,我亲自去看看。”
干净整齐的大殿里铺满柔软的编织羽毛,与往常不同,这儿的灯光再没有那么亮,只有寥寥几盏青纱灯挂在角落。
岁歌刚进去时并没能看见殷九弱在哪里。只有浓郁的药草苦涩味道,青烟缕缕上升,秋意浓郁,充塞四周。
再往里走,她终于看见一道削瘦修•长的身影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
“九弱,你……你好点没有?阿引那只狐狸和冲忧给你写信了,你要不要看?”
没有回应,光影里这人身上那件青色袍子里的血,像是已经被浸透了一样,即便用法术也无法濯洗干净。
岁歌的眼神从茫然变作一瞬的顿悟,她记起来修罗界的典籍上,也写过一句话:
【力量至高,人如草芥,唯独改变不了人的心。】
岁歌站在殷九弱身后,一下感到一种钝钝的无力感,就好像有人将万钧高山压在她心里,重得让人喘不过气了。
这些日子,大家看着殷九弱睡了起,起来发呆又睡着,浑浑噩噩,嘴里永远只念叨几句话。
“她明天就回来了吧。”
“她为什么不来找我了?”
“她怎么还不回来?”
“我怎么找不到她了?”
扶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们所有人都不清楚。只是冥冥之中感觉到某种熟悉的规则湮灭又重建,头顶轮转不断的清气曾一瞬暴烈又很快平静下来。
每个人都觉得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看见殷九弱本来应该用黑色高冠束起的长发,凌乱披散着,一身青绢的曳地长袍也潦草地铺在身上。
唯一侍奉的侍女正想通报一声,被岁歌摆手阻止了。
“九弱,今天怎么起这么早,你好一点没有?”岁歌慢慢地靠近坐在躺椅上,一脸疲倦憔悴的人,她看见殷九弱原本精致无暇的眼睛旁,残留着一道不长不短的伤痕,仿佛是从瞳孔里割出来的。
殷九弱手里拿着一本名为《烟京风物纪事》的书,岁歌瞟了一眼,页数一直未曾翻动过。
“你的眼睛没事吧?”她看见殷九弱的眼瞳还是浸着血,委婉地问道,“大夫给你开了去瘀血的药,没有用吗?”
旁边的侍女上前,低声对岁歌说道:“大夫的药用过了,但是没有效果。他们说这是殿下逆流的心尖血,或许无药可解。”
岁歌倒吸一口气,追问道:“殿下不会瞎了吧?”
“啊?”侍女也吃了一惊,慌张解释,“没有没有,只是淤血难消而已。”
有些冲动地站到殷九弱正对面,岁歌眉心紧拧,直接用灵力查探起对方的身体状况。
或许是被遮挡住了亮光,殷九弱血色朦胧的眼睛恢复一丝神采,声音沉哑地问:
“岁歌,你过来做什么?不是该就寝了吗?”
回头望着窗外高照的阳光,岁歌抿抿唇,放低音量婉转地说道:
“现在是白天,但你累了的话想睡就睡吧。”
“我不累,我要醒着等她,”殷九弱睁着朦朦胧胧的眼睛,朝阳光明媚的庭院里遥望,久未见光,眼睛立刻被刺出酸涩的血泪来。
怎么扶清还没来呢?
她不需要她变猫变胐朏,或是变成任何人了。
她只想见她,和她好好说说话。
纵使噩梦未曾散去,可只要想到那女人也和她做着一样的噩梦,好像这个世界就没有那么寒冷了。
原来害怕的不是噩梦,而是害怕孤零零一个人。
这个女人为什么这么傻,怎么能以为她离开后,自己不会是一个人了。
是了,是了,是她自己做给女人看的。
是她让女人看见自己幸福美满,是她亲口告诉女人自己现在有多幸福的。
最好玩的是,她以前恨不得扶清离自己远一点,再远一点,最好远到永生永世都不用相见。
现在好了,这个愿望竟然实现了。
实现得彻底,实现得无法抗拒无法挽回,一个容器和一个棋子相爱的结局,就是这样吗?
她把孤零零的自己落在人群里,将与她共做噩梦的人赶走了。
现在噩梦里真的只剩下自己孤伶伶一个人。
时光不能倒流,当发现错过什么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可笑的是,构成噩梦的那些心结和芥蒂、入骨的爱恨成了她怀念女人最好的记忆。
感谢有那么多深刻的回忆。
可她现在连和她心平气和问候一句「你好吗」的机会都没有了。
岁歌急中生智想要转移殷九弱的注意力,“那个,倾泠仙君之前还来找过你,你不去回复一下人家吗?”
殷九弱摇摇头,模样颓唐恍惚,“你帮我告诉她,最近我很忙。”
“你还要等神尊啊?可你不是给她休书了吗?还是说你想跟她和好?”岁歌喝茶的东西颇有些如履薄冰的味道,“所以才没有成功炼化那个劳什子叶子?”
殷九弱遥望窗外的动作,如同老旧齿轮一般转着转着转不动了,她以手掩面,久久未发一言。
“是啊,是我赶走了她。所以该我去找她了,你说我能找到她吗?”殷九弱梦呓般地问,血色的瞳孔在阴影里熠熠生辉,状似仙神,又似恶鬼。
岁歌心跳得厉害,觉得此刻的殷九弱又理智又疯魔,让她不知道该安慰还是说些什么。
“神尊她……她生你的气了?”她一说完这话,立马觉得自己荒谬得很,扶清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生殷九弱的气。
除非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但那也不可能啊,扶清已经卑微到尘埃里去了。
她想不通这两个人会闹什么脾气。
“生我的气?”殷九弱捏紧书本,手指用力到发白,精致明艳的面容袭上一抹痛苦,“要是她生我的气就好了。”
岁歌倒吸一口凉气,看着殷九弱眼下青黑面无血色的模样,她头一次心慌起来,无数种想法在脑子里轮换。
“你说她是不是不会原谅我了?”殷九弱的眼睛突然变得更亮,清隽眉宇之间流动着不同寻常的神光,“你说得对,她肯定是生我的气了。”
岁歌深呼吸一次,稳住自己的心态,反复打量着殷九弱确定对方的精神状态,“你不觉得你有点不正常吗?”
等等,她记得殷九弱很久没穿过青色的衣裳了,怎么会这些天来几乎每天都换着法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