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清(138)

　　三十六重天里清音阵阵，殷九弱心绪逐渐宁静许多，目光不经意落在寒晶窗户下的榉木桌上，那放着做了一半的黑色冬衣，袖口依稀能看出是要用银线绣出仙鹤祥纹。
　　白鹤忘机赶忙前去收好这未完工的衣裳，和桌面杂七杂八的手工小玩意儿，“神尊在闲暇时一向喜欢捣鼓这些杂物，让小殿下见笑了。”
　　“不会。”
　　诚如白鹤忘机所言，扶清看上去明媚不食人间烟火，冰魂雪魄般高不可攀。
　　偏偏尤为喜爱亲自缝制衣服，下厨，做手工，一点不像个什么太初神尊，就跟平常人家的姑娘小姐一样……
　　思及此，殷九弱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唇边的笑容，内心尴尬至极，好在另外两人神思淡漠疏离，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白鹤忘机出去后又从另一边走进来，给殷九弱上了一壶条草茶，放下杯盏后便马上离开。
　　“至少你们两人中有一人能快乐，这样对神尊来说，就足够了。”司命仙尊摇晃羽扇，也跟在白鹤忘机身后一同离开，“就请小殿下自行修炼，我们不多打扰。”
　　神尊府变作静谧无声，连风都没有的那种死寂安静，殷九弱看了一会儿正中央的莲花台，想到扶清曾万年独自居于此，便突然感到一阵喘不过气。
　　她不知千年万年的独居到底是什么感觉，是否有光也会觉得是黑暗的？
　　她循着如昼灯光，慢慢往外来到神尊府内的庭院，不远处墨黑的匾额上，写着「坐忘域」三个字，闪烁着森冷古旧的微光。
　　那应该是扶清闭关的地方，殷九弱本能地这样认为。
　　庭院里的灯光朦胧许多，仿佛连续下了几日春雨似的，各处都沾染了一层又一层的薄雾阴霾。
　　唯有中央那棵梧桐树，望着它，殷九弱陡然生出荒谬的感觉，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双大手，在拨弄安排这一切。
　　令她回到原点。
　　梧桐树盖翠绿如荫，遮天蔽日般向殷九弱袭来，她猛地抬头，脑海里不顾意愿地涌出许许多多的回忆。
　　一片洁白的桐花伴着青果神胎，日日月月，终有一日青果神胎修成正果，化为女身。
　　那姿容玉质、神姿高彻的女人离开后又归来，竟不忘为身为桐花仅有些许灵智的自己灌溉甘露。
　　怕自己寂寞无聊，便日夜靠坐梧桐树下，为自己讲经论道，容色清冷圣洁，念经讲道的声线如珠玉碾冰，清冽温软。
　　念了几次后，反倒听自己说经书无趣，道义苦闷，不愿意听。便去寻来凡世的话本子，一字一句念来，哄得桐花不再动不动就摇晃叶子，乖乖入睡。
　　桐花落下，岁月与时光飞速流逝，神魔双血孕育，突然之间自己也有了人身。
　　此时端坐在三十六重天的殷九弱，头痛得更加厉害，完全看不清她是怎么从桐花拥有的人身。
　　而这人身的容貌也与任何一个时候的自己，都不一样，怪不得容貌一换，扶清和众位仙神便很难认出她。
　　在这样不知岁月的分离后，她终于再回到三十六重天，看见清冷女人端坐灯下，正为她缝制青衣，一旁的草木桌上摆放着凡世才有的糖糕，还冒着缕缕热气，甜香诱人。
　　女人的面容总透着一种冷淡，梧桐树下少有雨露浮动，为她清绝眉眼更添几分冷感。
　　然而，就是这样的人，是天下最尊贵的神。
　　一切就在这样古怪温馨的气氛下得以延续，没有任何意外的，千万年之后也会是这样。
　　神为她独坐在孤树下，神色平和，手中握着柔韧的竹篾，用小刀轻刮其上的毛刺。只是为了做一只她在戏本子里听过从没见过的纸鸢。
　　“姐姐，我们什么时候一起放纸鸢？去凡间放，那儿的风大，这里好无聊。”
　　殷九弱听见自己稚嫩而无忧无虑的声音，拽着扶清的衣摆又很快靠上去。
　　静默许久才听见女人略微哀伤却笃定地回复她，“会有一天的，我们一起去凡间放纸鸢。”
　　“姐姐，我今天见到了月老，他说我不可能永远和你待在一起。因为我有什么正宫姻缘，说我和正宫姻缘肯定会相遇。姻缘是什么啊？”
　　记忆里的扶清倏地停下，小刀划过手指留下一道白色痕迹，又很快消失。
　　在殷九弱持续的追问下，女人才缓缓地回答道：“就是永远在一起，不管生老病死，海枯石烂，都陪在对方身边。”
　　“可我不想和陪在别人身边。”
　　“那你想陪在谁身边？”
　　“姐姐你啊。”她的声音天真烂漫，有种未被世事沾染的孤勇。
　　“好，我们永远在一起。”
　　女人说她们会有不断绝的姻缘，可以一直待在三十六重天，也可以随自己畅游九洲山河。
　　直到那一日，她听见天道给予扶清的启示。
　　“这是桐花生来的命运，生为孽物，若是不除，异界入侵天下大乱。吾将启示万民，桐花开落，孽物降生，人人必诛。”
　　“你乃太初神尊，宇宙真法孕育，天下苍生你想护，身为孽物的桐花之命你要保？世间难得两全法，你唯有选择其一。”
　　“不可旁人诛，由你诛甚好。这是你身为太初的职责所在，权柄至高无上，便有数不尽的责任。”
　　最后一幕里，女人哭着掩住她的双眼，唇瓣冰冷地覆上，毫不留情地取走这些记忆，施下忘魂咒。
　　“你也认为我是孽物？”殷九弱听见回忆里的自己，语气冰冷地问。
　　孤清美丽的女人哭得说不出话来，忘魂咒的后遗症让她们陷入昏沉状态。
　　尔后女人孤坐在一片浓烈的阴影中，抱着双膝，双目涣散。
　　然而，殷九弱试图记起更多，却发现好似有一道屏障一般，阻止她想起。
　　那道屏障的气息很陌生，似乎并非扶清所下的忘魂咒。
　　从溺水窒息般的痛苦中醒来，殷九弱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然不在原地，那棵梧桐树在自己身后的极远处。
　　天生孽物的命运吗？她有些想笑，生而为桐花孽物，都要出动堂堂天道启示世人，将自己诛灭？
　　可为什么自己仍然未灭，反倒活得好好的？
　　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前方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虽是沟壑却给人至崇高正的生畏气息。
　　令殷九弱惊讶的是，那梧桐树上的气息倒与沟壑有几分相似。
　　一股力道将殷九弱推了出来，她额间生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不得不回到神尊府内，盘腿席地而坐，依靠打坐稳定心神魂魄。
　　她怔怔地回想那只纸鸢的模样，无论怎样努力，发现它也在随着记忆褪色。
　　原来她们还约定过要一起去凡间吗？
　　可惜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她们的确一起去了凡间，那纸鸢却没能飞在空中。
　　三十六重天的秘密颇多，她往日便隐隐知道自己的来历不简单。但何曾猜到自己与扶清有这般多的牵扯。
　　忘魂咒，呵，忘魂咒。只不过，现在再来看这些记忆，自己仿佛一个局外的旁观者。
　　看那清冷美人与一片桐花相伴相生相遇相爱，终是相离。
　　不过人生聚散离合之常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之前她总担心自己和扶清的往事有更多的隐情。现在看来桐花与青果神胎，相识一场，离别无缘，方是正果。
　　女人为自己灌溉，给自己启蒙，照顾自己长大，点滴之恩，涌泉相报。
　　几世的命，也算还够了吧？
　　怪不得天道都显示她们无缘。
　　恩怨相抵了就好。
　　何况，这不过是一场阴差阳错的故事，生来圣洁孤高的神尊，有朝一日得知自己亲近之人是孽物，是恶魔，是该除之鬼。
　　守护正义、怜悯苍生的她，又该做什么？
　　殷九弱眉眼如覆雪松枝般清寒，下一刻光洁细腻的额头，不断沁出冷汗，沾湿鬓发，她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害怕更多的隐情。
　　足够了足够了，知道自己是该杀该灭的东西就足够了。
　　她的命是这样的，她知道了。
　　害怕那道沟壑，害怕那梧桐树，害怕自己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