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清(154)

　　“画不了，”倾泠叹息一声，“此等美人只可眼见，用画是留不住的。你不画画，你不懂。”
　　既然已经和这位白衣姑娘道了谢，对她们来说也算是一趟尽兴的游玩，在长街闲逛几圈见实在没什么好玩的，便各自打道回府。
　　神界三生殿，清气涤荡，仙音悠悠。
　　一众仙神日日按部就班地前来听政，议政，殷九弱偶尔也在此列。
　　自从那日收下三个机关造物送来的礼物，她便专门去了趟凡间最会制造机甲兵器的城镇，采买对比好几十种机油，选出最好的十种分别送给它们三个。
　　见殷九弱送完东西就要走，它们三个依依不舍的，不明白为什么神尊会下那道谕令，只好婉转地问：
　　“小主人，你这么快就走，不等神尊回来吗？我们新学了好吃的糕点做法，你留下来和神尊一起用膳吧？”
　　“但现在时辰还早，用午膳的话要等太久，”殷九弱精致深邃的面容露出一抹笑，“等下次啊，下次我挑个用午膳的时候过来。”
　　“好……好吧，”三个机关造物看着殷九弱离开，嘀咕小主人对神尊也没有那么排斥啊，心里一会儿满怀希望，一会儿又揣揣不安。
　　殷九弱从三十六重天出来后，不紧不慢地神界行走，碰巧遇见领完神罚的扶清，立刻作揖行礼。
　　“神尊，真巧。”
　　身骨单薄的女人立在柳树下，昏黄的天光将她清冷如霜的脸庞，映出温温柔柔的瑰色。
　　扶清强忍住心底的惊喜与悸动，只长身玉立于原地，克制地冲殷九弱微微一笑：
　　“摩刹殿下，不必多礼。倾泠已把你们在烟京所见祭祀天道的事情禀告于我，你不必忧心。”
　　“有神尊关注此事，我便放心了。”殷九弱目光平静，略略抬眸。
　　但见清冷圣洁的女人仍旧一身鹤雪织金黑衣，衣摆被清滢滢的光尘拂动，偶有神血顺着白玉般的指•尖滴落化尘，飘散不见。
　　清光湛湛，因为溢出的神力溃散，身后的草木因此寸寸成灰。
　　“神尊，您的伤还未痊愈吗？”她微微拱手，表达了恰到好处的关切，“可是那日替倾泠炼药对您的损耗过大？”
　　扶清看着黑发垂腰，面庞如玉清透的少女。即便头晕目眩得厉害，心下也是欢喜的。
　　“并无大碍，再静养几日便好。你与倾泠都不必挂怀。”
　　闻言，殷九弱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她听闻太初神尊前日修补天柱时损耗过重，左肩的神骨几乎整个化为碎屑。
　　今日又强行领神罚，也不知身体到底如何。
　　“神尊若不嫌弃，可否让在下再替您诊诊脉？”
　　看着殷九弱眼瞳澄澈干净，不掺一丝杂质的真诚模样，扶清心口两种极端的情绪交织，令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压抑住隐秘的欣喜。
　　能靠近小九一些也好。
　　见扶清同意，殷九弱上前两步，双指点亮清濯灵气，点在女人皓白腕骨间，眉目透出认真的神色。
　　“您前几日妄动灵力与人缠斗，还受了伤？”她的声音中不乏困惑，最近并无战争，在神界这儿又是谁敢打伤扶清？
　　闻言，扶清嫣红湿润的唇有了些许柔软的弧度，“嗯，为一些陈年旧事，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还会受伤？
　　殷九弱恪守两人之间交流的边界，并未反复追问，只给予一句恰到好处的关心。
　　“旧伤添神伤，还望神尊多加保重。”
　　“我……本座会的，多谢殿下的提醒，”女人苍白无瑕的面容显出几分真心的笑意。
　　“那么，我……”殷九弱正欲告辞，却听见扶清状似不经意的发问。
　　“摩刹殿下，你这些日与倾泠仙君经常下界玩耍吗？”
　　“是的，倾泠在凡世待过很多年，便当导游带我四处游山玩水。”说起下界游玩，殷九弱的话稍微多了一些，“我以往虽然身在凡间许久，却不知有那么多可玩有趣的地方。”
　　听见殷九弱的回答，扶清面上无法克制地露出些许怔然之色。
　　身在凡间许久，却不知可玩和有趣……是啊，小九以往的日子，都是她一人造成的悲苦。
　　不知欢喜……好在现在有人能予小九欢喜。
　　其实，她应该感谢倾泠才对。
　　“你们玩得开心便好，倾泠仙君天资聪颖，人也和善，你们一起……很好。”
　　“神尊这么夸她，等晚一点我告诉她，她肯定会开心得找不到北。”
　　“是吗？”
　　看出殷九弱与倾泠的熟稔，扶清尝到身体一瞬的滞涩，又很快带出几分应有的笑意。
　　“嗯，她早就说过若是有机会，还想邀请您一起下凡游玩，就是看您事务繁忙，不敢妄加打扰。”
　　“不……不会是打扰，”扶清的声音幽幽的，飘忽不定。
　　世事难料，真真奇怪，这一刻她和殷九弱之间却能心平气和地闲聊了。
　　莫大的幸福和莫大的悲哀又再次袭击了她。
　　“既然您这样说，晚点我正好告诉她。”
　　两人在不知不觉中沿着神界的万木园，转了几圈，见日头不早了，殷九弱便直接提出告辞。
　　“神尊留步，倾泠应该完成了今日的课业，我们还约了一起去迷雾海钓鱼。”
　　短短的相处时间令扶清几日如雪般冰冷的身体，感受到些许暖意，她虽不舍却仍然笑着点头：
　　“望殿下今天和仙君相处愉快。”
　　“多谢神尊，请多保重。”
　　殷九弱最后看了一眼神姿高彻、清光自晦的女人，便直接转身离去。
　　然而，一阵微风吹来，随之而来的是诡异的紫色雾气与喃喃低语。
　　乍然听见这诡异的声音，殷九弱浑身发颤，脊背有那么一瞬的僵硬。
　　她快走几步看见不远处雾气蒙蒙，由八匹八眼狱马拉的纯黑马车正不紧不慢地穿过神界。
　　司狱出行，天光变暗，薄暮如纱，马车帘黑纱飘飘，隐隐约约可见有一姿容绝艳的女人端坐其间。
　　古怪诡异的低语忽远忽近，含着堕落的、污浊的腥气，仿佛有腐蚀的血液一路泼洒，使得天色突变，忽明忽暗。
　　殷九弱先是跟在八眼狱马后面，然而这马车越行越快，她不得不加速狂奔，才能不被甩掉。
　　“谢弱水，”因为跑得太快，殷九弱尝到喉间的哽咽与铁锈腥味。
　　“你既要赠我神兵利器，又为何不肯与我见上一面？”她的声音里含着浓浓的不甘与隐恨。
　　或许她并不是有多渴望母爱，而是想求一个清楚明白。
　　任谁生下来就活在抛弃里，都会心有不甘吧？
　　“谢弱水，你是不想见我，还是不敢见我？”
　　那纯黑马车似乎因为这句话，而猛地停顿一瞬，又飞快地加速，就好像在逃离什么一样。
　　八眼狱马拉的马车可勘破地面阴阳，神行六界无可阻挡，殷九弱心知自己就算不断窃取距离也无法追上。
　　她非常清楚，可就算有一千万个清楚明白，她也仍有无数个不甘心与倔强源源不断。
　　她咬紧牙关，又立刻追了上去。
　　“谢弱水，你站住，我只是想见见你，看看你长什么样子，”殷九弱深深吸气，于奔跑中大声喊道。
　　一遍、两遍，直到话音沙哑，低似无声。
　　纯黑马车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减速。
　　诡异的雾气将纯黑马车紧紧包裹，是八眼狱马准备勘测阴阳，直接穿梭而去。
　　殷九弱停在原地，在心底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就是因为自己还抱有期待抱有期望，才会这般失望。
　　以为赠剑会是一个能见面的契机，殊不知赠一柄利器，对于谢弱水来说与施舍路边饿到瘦骨嶙峋的小野狗，没有任何区别。
　　枉费她竟然谢弱水还抱有幻想，想当面问问她为何对自己不闻不问，为何自己的母亲殒落她连祭拜都不曾有过一次？
　　想亲口问问她和母亲之间的爱恨到底是怎样的？为何反目成仇，难道真的对自己没有一点点的感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