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军校生的我不可能是虫族(196)
只是燕屿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于是他们便胡乱地把这份虚弱的爱当做了博弈的欲望。
一瞬间,涌上来的不是生存概率增加、筹码增大的狂喜,而是一种复杂的、慌乱的、迷茫的悲伤。仿佛赤手伸向火石,还没碰到,就已经提前感到了灼伤的疼痛。
他无比痛苦地想,你怎么能真的爱我?
第136章 共享罪与责
屁股决定脑袋,立场决定手段。身为人类的燕屿为了人类的利益,如何残忍地对待虫族都是合理的。
但是、但是……
你明明说过有三分之一属于我的!曼努埃尔愤懑地想。是你先许下了诺言,是你说你永远有三分之一属于我,你凭什么自说自话地反悔?在你为了人类利益,毫不犹豫撞向虫星时,你到底有没有想到过那是我的母星,有没有想过你说过的话?!
理想信念就是这样冷酷的东西,宏观的爱永远凌驾于微观的爱之上。它曾这样摧毁了雌父的爱,又要摧毁他吗?科梅为了雄虫的利益,毫不犹豫背叛了大阿努比斯,如今他也要重蹈覆辙吗?他也会成为那样自己曾最憎恨的可怜虫吗?
曼努埃尔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变成了岩浆,流过四肢百骸的每一寸,都被这股命运的伟力摧枯拉朽地熔化。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可是曼努埃尔是决计不可能把这句控诉说出口的,甚至他反应过来自己的愤怒竟然大部分来源于此,他又觉得自己这份愤怒变了质,政治联姻中互相背刺算不了什么大事,没有背刺风险才是大事,这代表你身上无利可图了。
我在做什么?我为什么会因为纸一样单薄的甜言蜜语而愤怒?这样的愤怒甚至令曼努埃尔觉得自己变得好轻贱。
明明他早已过了相信诺言、相信雄虫的年纪了。他怎么能像个孩子一样,为失信而委屈愤怒呢?
所以曼努埃尔嘴唇翕合几下,质问涌到嘴边又咽下,半晌只酝酿出一声无力的:“是,你是人类,所以你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正确与错误都是人造的观念,所以它是相对的。从人类的立场上,燕屿的一切都无可指摘,只有从曼努埃尔……从爱的立场上,他亏欠了太多。
但曼努埃尔宁死也不会承认这件事,于是他甚至连可以指摘的立场也没有。只能对应着燕屿的正确,说出虫族的正确:“所以我杀了你,虫族杀死人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只看到燕屿望向他的眼神,一瞬间那么复杂,又那么悲哀。只一眼,他也跟着肝肠寸断。
爱是藏不住的。再如何刀光剑影的对峙、再如何曲折迷离的局面,爱只需要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会毫无保留地泄露出来。
甚至在他们彼此看清楚之前,身体就先一步分泌出悲哀的激素。
虫族不谈论爱,曼努埃尔也不懂爱,那是庸人自寻的死路。可是为什么对视的刹那,他会心如刀绞?
他找不到原因,就只好把它归结为愤怒,只好妄图通过恨来消解、逃避痛苦。他恨不得现在就把燕屿杀死。
而燕屿凝视着他,不管内心如何翻江倒海,也强忍着情绪,在窒息的眩晕中,仍然一丝不苟地执行一开始就想好的话术:“你怪我,可是我只是做了你也想做的事——如果你不愿意看到这个局面,一开始又何必对他动手呢。曼努埃尔,你现在的愤怒,几分是真的不认可我,几分是想转移责任?”
诡辩,纯粹的诡辩。
曼努埃尔苍白的脸因愤怒烧红,他陡然拉进了两人的距离,呼吸交缠中,他近乎颤抖地诘问:“燕屿,你有心吗?”
燕屿想,他破防了。
愤怒会让人失去思考能力,他想要从曼努埃尔手里活下来,就不能让他被纯粹的愤怒主宰。荒诞的诡辩会转移重点,摧毁虫星是他百口莫辩的罪,他只能偷换概念、模糊重点,以此争取一个重新交换利益的机会。
燕屿选择的切入口也不是胡乱攀咬,而是精准地切中了人性。说到底,曼努埃尔为什么会愤怒?是因为燕屿毁掉了虫族母星,毁掉了虫族的退路。这的确是天大的事,但这件事的外在表现为何是愤怒?
因为他在恐惧。
回到虫母的路上,还是继续这条未知的路?决定虫族命运的关口居然就站着他们几个。两条路,无论走哪条,背后都是血淋淋的牺牲。曼努埃尔不是神,他不知道未来,也不知道哪条路是正确的,哪条路会带着虫族走向终结。如果仅仅是杀死蚁后,留下蛛形虫,他们还有一点重新来过的可能。然而燕屿毫不留情地摧毁了这段希望,将整个虫族推向了无法回头的路上。
这条路通向天堂还是地狱?
虫族会走向毁灭还是繁荣?
曼努埃尔不知道。
未知就是恐惧。
这样庞大的恐惧和迷茫,面对罪魁祸首,便演化为愤怒。只要火烧得够旺,就看不见薪柴下有什么。
而燕屿之所以说他“转移责任”,是因为这个过程中,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曼努埃尔本虫都是板上钉钉的帮凶。他带燕屿来到了母星、他救了燕屿、他拖住了蚁后给了燕屿行动的机会,他也想杀了蚁后,甚至那艘军舰,也是他留在附近的。哪怕法庭无法以此判定他的罪,可是曼努埃尔怎么能毫无心理负担地认为事情到了这一步与他无关?
所以曼努埃尔必然会被这一句话击破心理防线。
一切都在按计划中进行,曼努埃尔的情绪已经从宏观的罪,转移到个人的出发点上了。他编造了一个吊诡的自证陷阱给曼努埃尔,任何人被扣上这样的帽子,都会忍不住为自己辩驳。这就让燕屿硬生生找到了一点聊胜于无的主动权。
虽然仍然是在走钢丝,但他借此有了继续说话的机会。苟延残喘的每一秒,诡辩的每一秒,都是他活下去的机会。
——如果没发现曼努埃尔爱他,这该多么完美啊。
被扼住的咽喉火烧火燎地痛,但窒息不应该有反胃的并发症,他为什么会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欲望?胃是情绪器官,它在代替心脏痉挛。
燕屿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冷酷地继续说下去的:“木已成舟,虫族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既然要走向这条路,与其闭门造车,不如与这条路上走了几千年的人类学……”
曼努埃尔哭了。
燕屿猛然住嘴。
政治博弈总以冷酷和贪婪自得,但人类却以爱为种族最美好的核心。
爱。
人类存在了一千年,就用一千零一年去歌颂它。哪怕宇宙只剩下最后一个人类,他也会为自己拥有爱的能力而骄傲。
看看曼努埃尔流泪的眼睛,他怎么能继续说下去?他代表的到底是什么正义?教会一头野兽什么是爱后,让他有了弱点,又践踏他的爱——这简直是世间最令人不耻的事了!
燕屿闭了闭眼,他唇齿间似乎也沾了泪意,让每个字都如同被打湿般沉重。
“……对不起。”他说。
室内陡然陷入了难熬的沉默,只有两声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曼努埃尔不懂,为什么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如风霜刀剑,摧肝断肠。他甚至没发现自己什么时候已经流出了眼泪——他从未如此恨过一个人,恨他恨到想要把他扒皮拆骨,用最酷烈的手段把他生吞活剥。
但就像疼痛达到一定程度后身体会屏蔽痛觉,这沸腾的恨意浓重到一定程度后,却让他浑身冷了下来。
“你怎么不继续说了?”他轻声问。
“你怎么不继续辩解,继续用威逼利诱了?”他真的是世界上最懂燕屿的人了,他知道以语言做刀,这场博弈里绝不该有“对不起”。燕屿该继续以绝对的利益逼他不得不理智才对,这句道歉直接打乱了整场谋划。
为什么?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是处于何等危险的境地吗?一句道歉,无异于认罪。在这种情况下认罪,他难道不是自寻死路吗?
他是在为我愧疚吗?还是说,他那人类的可悲的同理心此刻发作,让他可怜起自己来了?曼努埃尔简直觉得有些魔幻现实主义的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