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军校生的我不可能是虫族(141)
但是生死都是定数。
白榄联大就是作为伊卡洛斯遗愿而建立的。
生命的长度如此清晰地摆在他面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正在走向死亡。他有时回望过自己的一生,会发现那么那么多的伤痕,都已经被遗忘。哪怕很多人不相信,但伊卡洛斯其实没有后悔过,执行逐日计划前往虫族的时候,他便怀揣着必死的决心,如果一个人连死亡都不怕,那他还有什么可恐惧的呢?
塞基轻轻走进来,坐在他身侧,让他侧躺下,头靠着他的腹部。他问:“你真的要让他们把东西送进去吗?”
伊卡洛斯闭着眼睛,声音轻如羽毛:“为什么不呢?”
塞基闭了闭眼睛,军团长还是那么冷硬,却在这个动作中无端透出几分脆弱:“你太残忍了。”
爱,爱总是逼人心甘情愿走上绝路。无论是对恋人的爱,还是对人类的爱,总以那么残酷的形式显现。
伊卡洛斯若有若无地笑,不知道是在笑谁:“是啊……”
收到来自家乡、亲朋好友们满怀担忧与诚挚的礼物,对燕屿而言是一件好事吗?还是在逼他朝着不能回头的路走去呢?爱是人类创造的伟力,摧枯拉朽地压倒一切。
伊卡洛斯那些理想、那些信念,就是这样被摧毁的。他也收到过来自家乡饱含爱意的礼物,那是在他出发逐日计划之前,母亲为他送来了一封信,说她永远为儿子骄傲。就是这封信,让他坚定了执行逐日计划的决心。他把那封信珍藏着,随身携带去了虫族。
在虫族的第五年。
在他忍着恶心与虫族结婚、上床,忍着憎恨对满手血腥的雌虫甜言蜜语,忍着反感与自私跋扈的雄虫谈笑风生之后。在他摒弃为人的尊严与喜恶独自熬过了五年之后。
他终于得知了母亲的死讯。
母亲是吊死的。
死在了五年前,他出发前往虫族的第二天。在那个平平无奇的清晨,喇叭花攀在墙头,在蓝天下炫耀地开,飞鸟低低掠过,没有鸟鸣。不知道哪来的青蛙趴在泥水和青苔里,高高地鼓起肚皮,撑得透明,红色和黄绿的内脏就在里面圆滚滚地跳。像被戳破的气球,伴随着一声长长的鸣叫,那丑陋的、脏绿色的肚皮扁了下去。
窗帘掀开了,他的妈妈就吊死在那里。
就是这天,他妈妈终于得知了自己写的那封信,把儿子送往了怎样的境地。她的丈夫骗她说,儿子被选中执行秘密任务,虽然不能上网,但能写信。
他问她:“你要不要写一封信去鼓励一下儿子。”
有荣与焉的母亲骄傲地同意了。
当真相在丈夫因为升职加薪而欢欣鼓舞的笑容里,被无情戳破的时候,她带着无尽的悔恨与歉疚,死在了那个清晨。
接着心虚的父亲处理好尸体,在帝星的接应下,带着家族连夜搬离了东区。直到五年后,市政统一翻新旧居民区,这真相大白。东区的旧友才辗转把真相送到伊卡洛斯手上。
爱,残酷的爱。
你是会直升天堂,还是被它导向地狱?
他躺在塞基的臂弯里,明明阳光明媚,却好像又回到了得知消息的那个雨夜。他也是如此瑟瑟发抖地蜷缩在雌虫的怀里,脸紧贴着他的腹部。他的内心充满了憎恨和绝望,可是他又本能地知道,这是一个绝妙的机会。
那个时候,婚后五年的塞基刚结束第一次怀孕。蝶族的领袖不能没有继承者,尤其是塞基所属的凤蝶科,步步紧逼,倘若这样的高等基因没有虫可以继承,这对凤蝶科乃至蝶族都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然而人类又怎么能和虫族生育?
他虽然不知道自己被误认为是雄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也明白,生殖隔离是基本的生物逻辑。塞基没有责怪过他,可是虫族内部、尤其是雄保会那边的步步紧逼却让他们没办法。
“可能是我们基因匹配度不高吧。”塞基安慰他。
不,这只是因为我们的结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伊卡洛斯想,或许这就是他的结局了,就此露馅而死。
后来在科技的干预下,塞基怀孕了。他带着奇妙的忐忑和恐惧,等待着那个虫卵的诞生。每次看到塞基谈起这枚卵时柔和的眉眼,他的心脏就在狂跳。他到底在做什么?这是正确的事吗?
——那是一个死卵。
他捧着虫卵,感觉到在黏液失温后,这枚卵正在逐渐冰冷,它躺在他的手中,像一枚鹅卵石。死寂、僵硬、没有任何心跳。
他第一次感到如此恶心,那枚卵滴落着黏液,溢满了五指。
好恶心。
那枚卵好像如重千钧,像某种古怪神话里的未知生物一样,正在一点点污染他的理智。他到底在做什么?
蝶族领袖不能没有继承者。在蝶族再三的要求下,塞基妥协了。他有他的责任和义务,他不能、不能为了儿女情长背弃自己的职责。他向伊卡洛斯道歉,请求他的允许。伊卡洛斯没有任何底气拒绝,他只能佯装体贴。
如果说最开始进入虫族,他是带着满腔热血的话。这件事却兜头给他泼了一盆冰水,不能生育的雄虫,什么也不算。普通雄虫还能求助雄保会,可是他却不敢,在蝶族,所有虫都默认他的身份,去到雄保会却一定会被发现造假。
这会掀起虫族的愤怒,引来更猛烈的报复吗?
伊卡洛斯在这样的担忧中,甚至做好了以死了结的准备。
那段时间,是伊卡洛斯最煎熬的一段时间,他听着外界传来的零星消息——蝶族正在与某某雄虫接触,又听到塞基出入交际舞会的消息。塞基的忠诚与爱,对他是无关紧要的。但他却在这样的落差中,深刻的知道,他在虫族能为人类做的,就到此为止了。
然后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母亲死去的消息辗转到了他手上。在失去不存在的孩子、和不算爱的伴侣后,他又失去了他深爱的、也深爱他的母亲。
最初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意识到,这是一个给自己和人类割席,博取信任的机会。
于是他狠心把自己弄病了,在匆匆赶回来的塞基怀里发着抖。塞基轻轻拂过他的长发,听见他呢喃着呼唤“妈妈”。妈妈,他知道这个词,是人类语的雌父。人类在受委屈的时候,一定会想依偎在妈妈的怀抱里。
可是伊卡洛斯没有妈妈了。
他听见自己的伴侣用令人心碎的哭腔说:“我只有你了,厄洛斯。”
伊卡洛斯的脸紧贴着他的腹部,那里前不久刚孕育了一枚卵,属于他们的卵。可惜那是一枚死卵,那个时候他捧着毫无生机的卵,也是如此心如刀绞。此刻,一种奇异的怜爱袭击了他,被眼泪沾湿的腹部好像在微微发烫。
“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塞基轻轻呼唤伴侣的名,幻觉自己正在把他重新孕育一遍。未消退的孕激素和对伴侣的爱混杂出畸形的决心:“我会的、我会的。”
他想到经由他许可才能送到伊卡洛斯手中的信,像抚摸虫崽一样抚摸他的后脑勺,轻轻按向自己的小腹。他突然感到了饥饿,牙根发痒,他幻想把伴侣吃下去,然后让他在自己的孕巢中重新诞生。
这一次,你不再是为人类而来的野心家,我们终于能够像爱人一样贴近了。
“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伊卡洛斯发出婴孩般的诅咒。这句诅咒是真的,他憎恨诱骗他的那些人,憎恨他的父亲,可是令他绝望的是,在这样强烈的憎恨中,他依然无可救药地下意识为逐日计划而编织着谎言。
“你会的。”塞基俯下身去吻他,眉弓摩挲肌肤。伊卡洛斯接受着这个吻,用力回吻,真真假假的眼泪无法控制地外涌,就这样吧,让爱、欲望、恨和绝望都被融化在眼泪里。
他闭上眼睛,在一片黑暗里,看见了捧着死卵的自己。
他以为那是如太阳般璀璨的梦想。
可是现在他才恍然明白,那不是梦想,而是已然腐烂、流淌着腥臭积液的狂想。
在强烈的日光下,蜡做的翅膀融化。
——他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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