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军校生的我不可能是虫族(175)
燕屿半跪在机甲上,抬头仰视小山一样的机甲舱。
破破烂烂的驾驶舱从四面八方流出医疗液,浅绿色的医疗液混合着血水,显出几分肮脏。它顺着参差不齐的金属外壳往下流。流过燕屿的膝盖和手掌。
“这是……”曼努埃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迟疑问。
燕屿没看他,直直看着驾驶舱。沉默几秒后,声音低低地、沙哑地,就像月光下的夜风刮过戈壁岩层一样,慢慢说:“这里面……是我的朋友,你见过他,那个时候他还叫我队长。”
一种轻柔的悲伤顺着脉搏的跳动,淌出唇齿。
好可怜的样子。
但死的人又不是他。他有什么可怜的?甚至于,再来一次刚刚的战斗,他还是会下死手。燕屿既觉得自己可笑,又觉得自己这幅姿态未免有些令人作呕。他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有几分是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怍,又有几分是单纯为朋友的逝去而悲伤。
更好笑的是,当这句无意识的真心话脱口而出,下一秒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又是冰冷的算计——这句话、这幅展示伤口的姿态,对雌虫又有多大吸引力和杀伤力呢?
他觉得自己亵渎了死亡这么一件悲哀、庄严且沉重的事。
从伊卡洛斯,到池涧西。他为他们的离去而痛苦,但他也不吝于将这份痛苦变成武器。极端理性地以此对曼努埃尔、对一位虫族发起试探性的进攻。
他希望他们能够在死后获得永恒的安宁,而不是即使死了,名字也继续活在勾心斗角里。但是他又必须这么做,因为他手里的牌太少了,因此连伤口都能扒开当成牌。
曼努埃尔看着他,喉结动了动,迟疑地靠近。
燕屿一部分灵魂跪在废墟上静默地哀悼,另一部分灵魂站在原地冷眼看着曼努埃尔动作。
他会怎么做?是被激起狩猎欲?还是希望自己流露出更多脆弱?或者是隐藏着征服欲,用甜言蜜语安慰?
然而——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后脑勺,用力地按向自己的胸膛。单膝跪在他身前的雌虫,身姿挺拔如利剑,另一手穿过手臂环过雄虫的身体,滚烫的掌心按着后背,低头垂眸注视着他。
低沉的声音不容抗拒地振动着他的耳膜:“不要看了,他的死不是你做的。”
起初声音还有几分迟疑的滞涩,但说出口后,便越来越坚定。
当时,支援赶来,曼努埃尔好不容易摆脱了虫群的撕咬,立刻丢了破破烂烂的机甲,换上后援带来的全新机甲,然后杀向燕屿离开的方向。
当他疾速杀进这颗星球的引力范围时,池涧西即将成功拉开距离,但曼努埃尔从天而降,从身后把他又撞回枪口,甚至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硬生生把整个机甲都钉死在燕屿的枪上。
在枪口贯穿整个机甲的下一个眨眼,燕屿才扣下扳机。
只是几毫秒的差距,燕屿自己都没分清楚。
但曼努埃尔却很坚定地告诉他:“你没有杀他,是我做的。”
所以不必如此严苛地审判自己。
燕屿闭上了眼睛。
他慢慢地、慢慢地放松绷直的背,顺着曼努埃尔手掌的力量靠在他的心口。他听见了清晰的心跳声,不徐不疾,以一个稳定的、一如既往的节奏正在鼓动。
他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
无名星球。
危机解除,因为燕屿的伤不宜移动。所以他们决定还是先原地治疗,等待后援部队清出一条安全的路后再撤离。而且池涧西的遗体也需要处理。人鱼机甲需要回收给科研部,看看能不能破译一点技术。而人鱼的遗体,燕屿希望能够按照人鱼的习俗安葬,或者送回人鱼的族群,让他们决定如何安葬。
担心破损严重的机甲发生爆炸或者自燃,他要先把畸变的金属外壳一点点掰开,然后把遗体带出来。当然,他这个身体状况,要弄开严丝合缝的驾驶舱而不损毁尸体,属实异想天开。所以他试了试就回头恳求地看向曼努埃尔。
曼努埃尔:……
他很自觉:“你让让,我来。”
但是等清理开一个足够大的洞口,能够把遗体搬出来,他又更自觉地退开了。一部分是因为对自己粗暴手法有足够的自我认知。
最重要的是,他觉得燕屿应该会想自己亲自整理朋友的遗体。
燕屿也的确主动上前,小心翼翼把尸体抱下来,他低头为人鱼整理衣衫。激烈的战斗让很多碎玻璃和金属碎片扎进了人鱼的皮肤里。他原本是想把它们都清理出来,但指尖却摸到了什么东西。
在池涧西耳后,连接鳃和下颚处有一片蓝色的鳞片,其中最靠近鳃的那枚鳞片边缘,手拂过时能感到细微的异样,定睛看却很正常。他本以为是薄碎片扎进去了,但当他小心把那不明物从鳞片间的缝隙中扯出来后,他立刻意识到这绝不是什么普通的东西。
薄如蝉翼、质地坚硬,指腹可以感受到上面精妙且复杂的纹路。
就像一枚精心隐藏的芯片。
燕屿回头看,曼努埃尔怕打扰到他,难得有绅士风度地侧过头避让。
察觉到视线后,他敏锐回头:“怎么了?”
燕屿手指一翻,那枚小巧的芯片就消失在手中,被他藏起来了。他有些苍白地笑笑,低声道:“我觉得医疗针药效可能正在消退,你带了医疗舱吗?”
正常机甲是不会携带医疗舱的,真打起来只会占地方碍事,激烈的前线哪来的机会用上?处理伤患自然有专职的医疗机甲负责。
不过曼努埃尔想着燕屿本来就有伤在身,于是在换机甲时,特意找医疗兵要了一个带上。听到他这话,立刻严肃起来,大步走来,就要像叼走不听话的猫咪一样捏住后脖颈,提走虚弱的伴侣。
燕屿顺从地起身,不过在那之前先把池涧西的遗体安置好了。
而对于他这种磨磨蹭蹭,不重视自己身体健康的行为,曼努埃尔露出极其不赞同的目光。等他刚安置完,下一秒就强硬地把人塞进了医疗舱。
这段时间燕屿的行程实在是太赶了,刚从这个杀机里极限逃出来,就马不停蹄与另一个死神约会,打完架还是打架,逃命完还有下一次逃命。现在他躺进医疗舱里了,才终于有空梳理一遍外界的情况。
“……局势大概就是这样。”曼努埃尔不含感情色彩地陈述。
“鞘翅目被迫撤退,两方的全部兵力都陆陆续续投入到了雄虫星区的正面战场,然后雄保会那边人鱼入场,大大小小的族群都被卷进来。现在已经正式进入了全面开战阶段。”
“至于安提戈涅……”曼努埃尔顿了一下,蹙眉继续说。
“人鱼的突然入场扰乱了我们的布局,我们试图招揽更多雄虫和中立派,再加上需要吸引走其他虫的视线,腾出营救你的空间。所以我们决定召开一次面对全虫族的公开演讲。”
“然后他死了。”燕屿轻声打断他。
空气陷入了一瞬间的寂静,曼努埃尔沉默地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燕屿看着治疗舱上龟速往前的进度条,闭了闭眼睛,问:“谁做的。”
曼努埃尔秒答:“圣地亚哥·西西弗斯。”
“他潜伏在雄虫里,获取了安提戈涅的信任,在演讲的时候,当众刺杀示威。”
燕屿睁开眼,直直看过去:“你的意思是,在蝶族把手的、战线大后方、雄虫聚集的重点地区,谁也没有发现地潜入了一只隐翅虫,并且让他成功当着全虫族的面暗杀了雄虫革新派的领袖,对吗?”
“你在指责我们吗?”曼努埃尔反唇相讥,“别忘了,是你要求我们不得掺和雄虫内政的。所以安提戈涅他们自己的主要根据地,我们按照你们的要求,没过度插手。”
“隐翅虫——的确可以做到潜入雄虫内部不被发现,可是圣地亚哥已经暴露过身份,知道他是雌虫的虫不少。就这么巧,这几个雌虫一个都不在?”燕屿不为所动。
“你在试图把责任都怪罪到我们身上,赫利俄斯。”曼努埃尔平铺直叙,“知道他身份的雄虫都在雄保会一方,雌虫除了你的护卫队,就是当初随我前往人族的亲卫,他们在哪儿、在为谁而奔波你难道不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