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之敌(189)
“我和你一起……”溪崖欲言,被傅闻安打断。
“没必要,你在这里帮不了我,去做你擅长的事。”
室内无风,灯光惨白,枪响不断。傅闻安像在月辉中静静凝着的一尊雕像,拒人千里外。
溪崖心中五味杂陈,既崇敬于对方果断准确的判断力,又难免生出几分挫败。
对方不接受他的牺牲。
医疗队对陈石做完简易处理,收拾东西有序地从檐边攀下,炉顶平台的隐蔽处霎时空荡,只有地面残留一滩污血证明曾有人来过。
傅闻安没有义务安抚每一位下属的不平心绪,他擅长将所有人放置到最合适的位置,如同购买货物后精明地衡量其价值,不使自己遭受一丁点损失。
溪崖很清楚这点。
他欲言又止,只好转身,却在离开时听见对方告诫:“等你见到谢敏,只要他不动杀心,一切随他,不必阻拦。”
溪崖一怔,他迅速回头,却见对方从炉顶一跃而下,不见踪影。
傅闻安加入最前阵线的队伍,随精锐小队隐藏在角落。
高而规则的建筑阴影在水泥地面切割出清晰线条,映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上,伤者痛苦呻吟,器械运转的噪音盖过枪响。
他们麻木地穿过血泊,左右躲避,无法绕道便正面交锋,战友与敌人不断死去,紧握枪柄的手僵硬到无法动作。
战争在灵魂上烙印无形印记,战士的瞳孔中不见恐惧,唯有死寂的一团黑影。
他们沉默向前,枪支在掌中短促地哀鸣。
先遣队在西面撕开一道裂口,士兵前赴后继地碾过对方的防线,头顶还能正常运转的狙击点位逐渐减少,大多数被潜行在暗处的零号特工解决掉。
战士与特工配合无间,持续向着窄门推进。
滋啦——!
“长官,敌方的爆破火弹已经装填就绪,我们仍未能突破障……!”
全体作战人员的耳麦中,传来被派去侦查的前线瞭望员沙哑话语。紧接着一声闷响在众人耳边炸开,瞭望员的汇报戛然而止,通讯器摔在地上,噪音像针在地面划了一道。
战场各处,机枪手倾泻子弹,眼角微红;医疗兵将伤者拖进隐蔽处,找到止血药时却发现对方已然死去。
重压堵塞在心头,直至窒息。
滋滋。
几秒后,通讯器中传来粗重的呼吸起伏声,间或几道枪响,另一个有着年轻嗓音的男孩接续说:“长官,我们的炮队器械成功运至指定地点!”
“先遣队将为你们标记打击点,开启全部轻型炮,摧毁敌人的爆破阵地!”傅闻安厉声喝道。
“是!”
命令透过通讯器传至每一个尚且活着的作战人员耳中,被死亡摧残的勇气像被死灰掩盖的火星。
炉顶旁、巷道里、窄室中、楼梯下,战场中的各处先遣队迅速撤退,借用短暂喘息进行休整,一处处灰色坐标出现在通讯器的地图上,小队如从蜂巢中分散飞舞的工蜂,向着疑似地点而去。
“10321号地点确认为爆破阵地,未能击杀敌人,请求支援!”一处灰色地点变为红色。
“19027号地点并无爆破阵地迹象,标记清除!”一处灰色地点变为绿色。
“17651号地点确定,遭遇顽强抵抗,死伤……!”一处灰色地点变为红色,随之,象征小队的生命标记同时变为黑色。
“18224……”虚弱女声戛然而止,过了几秒,一处灰色地点变为红色。
坐标亮起,如同星轸列布。
“长官!轻型炮发射准备!”耳麦里,男孩哽咽,破音般地嘶吼道。
“发射。”成熟低沉的男声如同落石,镇入汹涌的海面。
轰!
战场被双方阵营一分为二,几乎同时,两半同样混着血污的领域发出机械狂暴的怒吼。
轻型炮光尾极小,有着轻量便携易操作特点的炮弹如同四处飘落到泥土的蒲公英种子,精准地在小范围内掀起热风,顷刻间炸开连绵不断的光团。
另一边,尽管殉道者爆破火弹阵地被不断侵吞,仍有数个隐蔽地点未能被发现,良好运转下,刺破耳膜的嗡鸣声随更炽烈的白光向外扩散,拖着长尾的爆破弹奔向窄门,爆炸不分敌我,未能及时躲避的人皆泯灭在惊天动地的爆炸中。
咚!
嘎吱。
爆炸的气浪卷起尘埃与尸体碎块,鲜血粘着飞灰,雨一般淋向所有人的肩膀头顶。爆炸时的浓灰弥漫,窄门附近能见度极低。
盘踞在大地上的堡垒于剧烈的冲击中摇晃,被撼动的钢筋铁骨发出再也无法承受的嘎吱声,头顶的人造灯盏纷纷爆开,碎片乱飞,整个地下二层霎时被黑暗吞没,恐慌情绪悄无声息地蔓延,又被突如其来的男声尽数镇压。
“所有南区外的作战人员即刻按原路升降梯撤退至地面!”
频道内无人应声,紧接着,那人又道。
“所有南区先遣队注意,全员进攻窄门,开启实时标记避开友军,接敌格杀勿论!”
所有人都听见了执政官冷硬话语,毫不动摇,视死如归。
如同一把斩断混沌的刀锋,一面高悬招展的旗帜,成为绝地不朽的指引。
滴答。
有水滴从上空落下,落在战士因亢奋而发热的脸颊,落入偃旗息鼓的滚烫炮膛,落进执政官微微抬起的手掌。
无人在意这一点人造的雨,他们追随着领袖的意志,一头扎进牺牲的洪流中。
滴答。
傅闻安深吸一口气,上千人性命的重担压在肩头,他微微仰头,一滴水落在他唇边。
水很苦涩,带着锈蚀的味道。
他似乎听到了管道开裂的声音,细小到不可捉摸,又庞大似滚滚雷云。
水坝不堪重负,即将决堤。
“长官,请您退回至地面吧!”身边有人沙哑地说道。
“是啊长官,请您回去吧!”
“我们会完成任务的,放心交给我们吧!”
“长官……”
跟随在傅闻安身边的精锐小队此起彼伏道,黑暗中只能望见彼此模糊的轮廓,朝夕相处的战友却能在脑海里摹出对方的面容。
傅闻安掌心向外,将所有劝说拒之门外,不容质疑地给手枪上膛。
“出发。”
他们隐入黑暗,隐入尘埃,如战场中最灵活狡猾又强悍不死的蛇,朝着窄门快速移动。越是靠近窄门,越能看清那处全貌,也越是令所有人心底一沉。
爆炸将半面墙体整个轰飞,只剩坑坑洼洼的破烂墙垣,埋入高密度防弹金属的窄门被轰开一个大洞,焦黑的弹坑边缘有着更深色块的东西,窄一看看不清,直到走近才能闻到腥气,踩在脚上有软绵绵湿淋淋的感觉。
是靠近爆炸边缘、未能被全部击碎的块状尸体,零散地掉落在边缘,粘在地上。
有人的哭喊和谩骂传来,分不清敌我,黑暗放大了人类对死亡的恐惧和悲怯,丧失战意的人不在少数。
各支先遣队已然汇集到窄门附近,有的队伍编制完整,有的几近团灭,他们依靠通讯器上的定位标识相互确认敌我,相互汇合,逐渐填补作战能力和补给,将战线前压。
已有不少队伍闯进窄门,为后来的战友杀出一条生路。
傅闻安带着精锐部队在窄门外徘徊,火舌喷吐,门口堆积了一排尸体,是被火力压制后无法强行突破的结果。
“长官,他们的子弹马上就消耗光了,等下一波换弹我们来争取时间!”
年轻的男孩带队凑到精锐部队身边,他们手中有冲锋枪和散弹枪,是中途缴获的,凭借其一路碾至这里。
男孩远远看着执政官,眼睛里崇敬的光亮像星星,黑暗根本无法掩盖。
傅闻安不知道对方的脸,但凭借声音想起来了。
是先前那个在通讯器里说话的、隶属于轻型炮队瞭望员的年轻男孩。
男孩并不能在此时看清执政官的表情,但他睁大眼睛,模糊中,见到黑暗中对方的脸朝他偏了偏,似乎正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