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之敌(177)
他肩头的手指挪了一下,在他耳垂上轻轻刮过。
“有权有势?”邮差担忧道,语气有点激动:“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实在有待商榷,银,你当真认同这致你幼年不幸的根源吗?当初要不是傅家进行政治清洗,你又怎么会……”
“邮差!”谢敏脸色一变,他猛地喝住对方,却已经来不及了。
肩头搭着的手掌一沉。
邮差当即顿住,他被谢敏罕见的怒容吓到,又在看到傅闻安的脸色时感到毛骨悚然。
带着疑问与震惊的沉重情绪在对方那双深邃的眼睛中泛起,傅闻安像是被雷当头劈了一道,整个人震在原地,露在外头的手掌因过大力量而显出嶙峋骨骼,山峰一样起伏。
他注视着邮差,确认对方所言真假的目光比刀还要锋利,狠狠剖在邮差身上,如果有实质,恐怕早已鲜血淋漓。
邮差一怔,再看向银仿佛遇到什么棘手难题的严肃表情后,恍然意识到一件事:
银向执政官隐瞒了陈年旧事,因为那可能会引起相当恐怖的崩盘效应。
而现在,裂缝被他无心的一言撬开了。
第111章
谢?安斯图尔曾有姓谢的旧贵族吗?
不,没有,一定没有。
傅闻安极力搜刮记忆里的每一个角落,却找不到哪怕一丁点关联。
谢敏的名字是假的。
是了,‘谢敏’是他用以潜伏的假身份,身世、经历是伪造的,更遑论名字。
傅闻安惊觉,他居然到现在都不知道谢敏的真名——那因过往苦难而被抛弃的姓名。
傅家进行过政治清洗这事傅闻安是知道的,那时候他还小,忙着在天真稚拙的年纪认清人心险恶,那些风雨飘摇的政治故事于他而言只是闲暇漫谈中的只言片语,是唏嘘一句就不再放在心上的无关紧要之事。
直到他成年,拔掉了那个蛮横独断的老家伙的呼吸机后,这些肮脏烂事才走进他的头脑,又被励精图治的暴君飞速抛在一旁,再不过问。
有什么必要放在心上?
成王败寇,自古如此。
傅闻安不同情败者,他只是心疼谢敏。
“不让他继续说吗?他没说错。”
傅闻安的话语从头顶传来,即便谢敏没有去看,也能通过声音的传递方向感觉出对方正注视着他。
语调微冷,没有责备的意思,平淡无波,似乎没受影响。
可如果真的没有丝毫动摇,为什么他肩头的掌心会如此沉重呢?
“继续什么?向你描述当初我是怎么流浪又加入殉道者的吗?你要是有兴趣听,以后我给你讲多少遍都行。”谢敏嗤道。
“以前为什么不说?”傅闻安又问。
“你会把自己穿开裆裤时候的事讲给我听吗?”谢敏啧了一声,转头轻佻地瞟了眼傅闻安,他本意是逗逗对方,让气氛别太沉闷,谁知被对方眼里的心疼弄得一怔。
“我故意打碎了我父亲视若珍宝的杯盏,原因是他觉得我母亲不够资格用他的珍藏,被罚了一周的禁闭。”傅闻安说着,用拇指抹了下谢敏的眉尾,动作很轻,仿佛谢敏是个易碎的瓷娃娃,碰重了就会坏掉。
“你讲的可不是糗事。”谢敏躲开对方逐渐往他脸颊滑的手指,笑着道。
可你的过去并不难以启齿,我甚至庆幸你一直顽强抗争,让我因祸得福得以遇见你。
傅闻安想着,没能说出口,只是严肃反驳:“我的人生没有污点。”
谢敏质疑地轻哼一声,对傅闻安的自傲再次深刻拜服,像他这种死要面子的世上少有。
“拜托,能别旁若无人地开始调情吗,你们已经不是二十岁情窦初开的少男们了吧?”邮差大声道,借此发泄自己被无视的不满。
“知道,毕竟你在呢。”谢敏回头,自然地倚在傅闻安身上,气氛虽有所缓和,对方按着他的动作却仍未松懈,像怕他突然消失一样,一定要拢在手心一刻不停地掌控着才能感到心安。
你知道个屁!
邮差苦恼地扶额,他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尤其是傅闻安虽像是不在意了,看他的眼神却冷得要命,他不想引火烧身。
“唉,真是令人叹服,我或许理解你为什么要选择另一条道路了,如果是执政官这样的人做领袖,以你的性格的确会奋不顾身去追随。”邮差感慨道。
谢敏沉默一阵,忽然又道:“那你呢,你觉得殉道者的路是正确的吗?”
“正确,错误,如你所言,对我们的生存方式会有分毫影响吗?”邮差揉了揉眉心,轻声道:“谢敏,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参加血腥放逐吗?”
谢敏一怔。
他从未了解过当初邮差的理由,大致是当时各有各的凄惨和难处,怀有高道德感与同理心去了解并关怀他人俨然成为一种杞人忧天的行径。
在所有人都不择手段试图活下去的环境里,人性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我有许多弟妹,但那在当时战乱饥荒的年代无疑是一个家庭最大的不幸。我的父亲为了减轻生存的压力将我的几个弟弟妹妹卖给了殉道者,最大的刚满八岁,最小的只有三岁。”邮差叙述着,明明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却仿佛与己无关。
“我不认同父亲的做法,他不过是个自私懦弱的废物,因为那些孩子是他一夜风流后甩不掉的包袱,是流着妓女之血的骨肉。
我曾随他在各个破败的院落流浪,眼见着他将那些妓女遗留在门口的贱种扔进院落里的井中,他告诉我那些都是垃圾,但我为了那些他卖掉用来换米的弟弟妹妹来到了殉道者,以此证明我与父亲不同。
可当我看着我三岁的妹妹被饿狗分食,而我只能为了护住自己而放弃她的时候,我没觉得我比父亲高尚多少。”
“银,你知道现在的殉道者有多少人吗?你又了解过封控区中能够被安斯图尔定义为‘敌人’的人有多少吗?
青壮劳力、妇孺老幼,主动谋求生路的、被迫依靠而活的数不胜数。有人在集中病院等待治疗,有人在贫困机构前祈求补助,有人拿着殉道者提供的助学金接受教育,更多人成为组织的明线或暗线存活在这个巨大的遮阳伞下。
他们戴着袖标、穿着连帽斗篷加入一场混乱的集会,有谁是为了宏大理想而付出的吗?不是。
大多数人只是想获得拿起枪支的权力,用威慑和恫吓让自己摆脱低人一等的困窘境地,趁乱抢劫食物、药品,拿回去填饱一家人空空如也的肚子,就连这座堡垒里正在战斗的人都有各自的苦衷,就像当初对他人举起刀的我们,哪个不是流离失所末路穷途?”
谢敏明白了。
过去牵绊着邮差是血缘,如今对他人的不忍又令他掣肘,他总也逃不出这个关于同情的循环。
“执政官,你会原谅那些对你举过枪的人吗?”邮差看向傅闻安。
傅闻安没有丝毫犹豫:“不会。”
明明早知如此,邮差仍苦笑了一声,他兀自摇了摇头。
“但哪怕是最残酷的暴君都无法将反对他的人民赶尽杀绝,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傅闻安又道。
邮差品着这句话,抬头看向傅闻安,只见对方用冷酷的口吻道:“反对者自有价值,我不会浪费我既得的利益,过往的忤逆可以用日后创造出的价值来偿还,只要这笔帐算得缜密精细,赢家只会是我。”
“真是好典型的资本家发言。”邮差显然被傅闻安精致利己的理论震撼了,不住感慨:“现在我相信安斯图尔那些自杀式的激进政策出自你的手笔了。”
“但你不可否认它们极具成效。”傅闻安说。
“通过将人当作工具的方式来取得的成效吗?”邮差蹙眉。
“这是我私人的想法,而一切政治逻辑不从政策出发进行剖析就是空谈一场。哪怕你认为我所言是暴君理论,但这无法掩盖我取得的耀眼功绩,无法扭转我受人拥护的局面,也不得不接受殉道者在安斯图尔面前节节败退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