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之敌(143)
“妈!”
无数迟钝的刀刃铺天盖地朝谢敏砍来。
他习惯性伸手掏枪,扣下扳机前眼中闪过的却是一张张形销骨立的熟悉面孔,童年时那些曾活着又死去的人在他眼前不断闪过,如同魔鬼般扭曲拉长,狞笑着向他咧开森森白牙。
「你怎么敢杀我们?」
「你不记得自己是被谁养大的吗?」
「你大言不惭对他说自己没有对平民动过手,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吊诡邪异的话音灌入耳膜,撕扯着谢敏的心。
他紧紧咬着牙,将枪按回腰间,抬手擒住袭来的木棒,腰部用力,将对方连人带棒抡了出去。
谢敏护着箱子,一开始下手还知轻重,但流民人太多了,他躲得及刀子躲不及棒子,无数重击落在他瘦弱的脊背上,被紧绷的肌肉抵住。
他单手撑住朝他头颅下落的砍刀,反手折入掌心,杀红了眼,照着袭击他的男人砍了下去。
“妈!你醒醒,妈!”
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腔像一把剑,直直劈进谢敏心里。
谢敏的刀由下落改为平拍,将人打横抽飞,与此同时,他心生恐惧。
他感觉到了自己蛮横滋长的杀意。
混乱中,谢敏找到了那个开枪的人,是一个伪装成流民的亲兵。
营内除了外面站岗的两位,还有第三人!
谢敏掀起人群,所过之处无人能阻挡他的脚步,他飞扑出身袭向戴着兜帽的亲兵,向后反折手臂,对方手里仍拿着枪。
两人缠斗着,谢敏压着对方手腕,枪口就在他耳边放横,只听砰砰巨响。
他们身后不断有人中枪倒下,人群过于密集,子弹避无可避,血很快染红了脚底冷硬结实的冻土。
到处都是人类崩溃的哀恸,他们伏在亲人的尸体旁悲戚嚎哭,被折断手臂击断肋骨躺在地上的伤员比比皆是。
谢敏扣住枪口,子弹出膛的作用力震得他手臂发麻,他眼睛一片血红,双腿盘在对方腰际,一个倒摔将人砸入地面。
腿绞上脖子,只听咯嘣一声,颈骨断裂,人应声咽气。
他将手枪缴走,不断鼓胀的心脏像要裂开般疼痛,他环顾四周,已经没人能再阻止他。
他俯身拾起散落一地的药品和食物,跪在血泊里一件件在衣服上擦拭收入箱中,可他擦不干净,满手都是血。
他站起身,抱紧充满到毫无缝隙的药箱,细瘦身影在血腥中被拉长,像一条即将断裂的线。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你不是救了我吗?你不是好人吗!你说的话都是假的吗!”
“你说话啊!”
“你怎么不去死啊!”
是李琴的声音。
谢敏机械地转动眼珠,他眼里并没有常人该有的神采,甚至没有冷酷,他只是平静地看向李琴。
他手臂收得那么紧,将药箱牢牢护在心口最干净的地方。
那里没有血也没有伤,纤尘不染。
李琴伏在她母亲的尸体旁,手里拿着一把割草用的镰刀。可她双手紧握遍布汗水,手腕抖动肌肉紧绷,她满脸泪痕,泪被冻成冰渣,零星散布在发红的脸颊上,显得尤为可怖。
“她不是我杀的,在场每一位都不是我杀的。”谢敏飘忽又轻声地道,仿佛在说服什么。
“我只是想来拿药箱。”
李琴绝望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荒唐笑意从脸上的每一块肌肉绽出,眼底被永无止境的恨意覆盖。
她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捏紧镰刀,对准谢敏。
“你这个疯子!”她歇斯底里地吼着。
谢敏看着冲来的女人,很轻地抬手荡开,一记鞭腿,毫不留情地将人扫了出去。
他该回去了,傅闻安还在等他。
他转身,就在此时,空中传来战机划过的破空声,那呜呜如厉鬼咆哮的引擎声由远及近,在山间阴冷的风中回荡开来。
谢敏凝固的脸色突然变了,他目眦欲裂,死死盯着天空中那一排逐渐扩大的黑影。
前所未有的自责与怒火替代了他所有的感官,理智快被憎恨烧成灰烬,他望着天空属于殉道者的战机,如临深渊。
拿无辜人的生命当作诱饵的陷阱,他却义无反顾地跳进了牢笼里。
轰炸是紧追着他来的,他带给了所有人灾难。
第一枚炸弹落在山间,掀起狂风骤雨般拍打的雪尘,火光照亮了阴沉沉的天空。
“所有人,隐蔽!”
谢敏猛地转身,他看向众人,破了声地大吼道。
很快,他的声音被吞没在第二枚炸弹掀起的浪潮里。
火光如同巨兽的脚印,一步步向此处逼近,裹挟着死亡降临的压迫感向众人袭来。
谢敏一手拎着药箱,一手将还未受伤的人往隐蔽的雪坑里拖,他被悲怆愤怒的人拳打脚踢也无暇顾及,因为轰炸来了。
气浪将他震飞,肩背重重砸进坚硬的树干上,谢敏只觉整个人要被拦腰截断了,他被埋进雪里,鲜血从他鼻腔流淌到雪里。
他蜷缩起来护着药箱,树上被震落的雪块击打在他的后背,暴雨一般倾泻下来,让他根本抬不起头。
不知道落了几枚炸弹,山火吞噬着残缺枯黄的枝叶,震耳欲聋的炮声与引擎声逐渐走远。
谢敏从雪堆里直起腰,看向远处。
营地被夷为平地,焦炭累累的废墟中随处可见人类的断肢,蝼蚁般惨死的生命从天空俯瞰不过米粒大小的点。
有人逃过一劫,行尸走肉般起身,朝着亲人死去的地方哭泣。
谢敏闭上眼,他像是被眼前的惨象刺痛了,内心深处几乎快要泯灭的东西哭嚎着盘旋在脑海里,他倚在冰凉的树干上,再也直不起腰。
药箱从臂弯滑落,他跪在雪里,被震伤的内脏隐隐作痛,鼓膜流下血来。
他终于看清了一个残忍事实。
他为自己的残忍找了无数借口,蒙蔽心智抛弃良知,拼死在泥潭里挣扎了近三十年,以为从永冻水面探出头来就是光明,但他错了。
永夜之后仍是永夜。
他满手冤魂,靠吸净他人之血而生,他只是自私地救活了他自己。
太冷了,冷到遍体生寒,血液灵魂即将冻结,化成乌黑齑粉。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很久,也可能只有一分钟,他抱起药箱,一步步走向山坡。
他要回到那个洞窟去。
那里有篝火,很暖和。
他盲目又混乱地想着,脑海中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他像设定了既定目标的人偶,无论如何都要达成。
越过丛丛树海,他看见了风雪之中行进的一队敌军。
痛苦,自责,愧疚,挫败,憎恨,愤怒,自我厌弃。
种种情绪杂糅进那不复跳动的灵魂中,被鲜血与风霜洗炼,他麻木地抬起眸,冻到僵硬的手指捏在枪管,往后一扯,上膛。
“子爵,子爵。”
他呢喃着,从腰间扯出匕首。
他形单影只,又宛如战神。
都杀了,一个不留。
枪响在暴风雪的雨夜里,一具具尸体滚下山坡,谢敏踏进雪里,开枪时脱出的弹壳埋葬进狂风中,再无踪迹。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山洞的。
漆黑一片的洞穴再无余温,浓重的血腥气从洞穴墙壁上传来,有明显交战痕迹。被熄灭的篝火只剩黑色残渣,谢敏将药箱放下,那种渗入灵魂的冷将他彻底淹没。
像被放逐到海底,心里某处被血淋淋地挖了个空,风从中猛灌,令他呼吸骤停。
他跪在炭火前,用冻伤的手指触碰着那片空旷地面。
那里已经连傅闻安的一丁点余温都没有了。
刺痛从指尖传来,被尖锐石块一刮,滋出细密血痕。
他沉默地垂下头,睫毛因痛苦而轻轻颤抖,他攥紧拳头,抓住一地碎渣。
他的篝火不见了。
走了。
是了,也该走的,是他回来的太晚了。
他杀了人,不干净,对方走也在情理之中。
谢敏眼眶发酸,他紧紧蹙着眉,牙关紧闭时咬得肌肉酸疼。
他拾起洞壁旁边的柴火,打着火苗,却怎么也燃不起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