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春风(99)
“……”萧元景放下瓷盏,将手藏进衣袖中,微微敛眸,“无事。”
其他人没察觉到这个细节,仍在高声唾骂梁承骁背信弃义,脸面都不要了,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北晋那老不死的孬种皇帝能生出什么好货。
当初临安举办万寿节宴,越帝与晋国使臣议定,三年内互不侵扰。如今才过去一年,晋国就要单方撕毁当初的盟约,可谓在仁义一道上占尽下风。如今戍北军内群情激奋,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等他们发泄完怒气,萧元景才在上首冷静开口:“闹够了吗,都给本王坐下。”
他的声音不大,面容也因为刚病过一场,显得有几分瘦削的苍白,却奇迹般地让一屋子的大老粗瞬间闭上嘴,老老实实地坐下不动了。
新皇登基以来,端王一直戍守沂郡,几次动荡和战乱全由他一人领兵平息,麾下的十二部几乎未有过败迹。也因为如此,他在军营中的威信甚至超过皇帝本人,到了难以撼动的地步,手下将士也是令行禁止,绝没有敢轻视他的。
屋里安静了一息,过了片刻,席中站出一个虎背熊腰的将领,抱拳行礼道:“王爷,晋兵挑这个时候来犯,必然是想趁楚水结冰时渡江,通过玄武关南下。”
“属下愿带寅部前往玄武关,誓不让晋人越关一步。”
说这话的正是寅部的主事人,邓羌。
寅虎在十二部中负责镇守,统领也是个人高马大,长相粗犷的汉子,一双虎目慑亮有神,自带一股凶悍之气。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纷纷看向墙上挂着的舆图。
从楚水南岸到沂郡,中间隔着三城两关,一道为玄武关,另一道为沂郡城外的嘉陵关。而沂郡往后,就是南越的辽阔腹地。
去年严冬时,梁承骁正是攻破了玄武关后的三座城池,割去越国北境将近一半的版图,最后在沂郡折戟。
楚水虽然横贯晋越边境,但不是处处都容易渡过,常有水流湍急,地势险峻的河段,能够用兵的地方屈指可数。没有人觉得梁承骁会舍近求远,大费周章地寻找玄武关以外的其他突破口。
因此听闻此言,不少人都面露赞同的表情,觉得这是个值得一试的办法。
“上次那梁承骁就没在我大越讨着好,这次更别想!”
“去年北晋发兵突然,玄武关的守卫也是没做好准备,才仓促丢了几城。今年有邓大人坐镇,我看晋军还怎么打下玄武关!”
“……”
萧元景同样在看着那张舆图。
手背被烫伤的皮肤泛着刺疼和热意,他恍若未觉似的,将指尖嵌进掌心,过了良久才起身,踱至幕墙之前。
底下的将领见他的动作,各自识趣地噤声了。
军营中的舆图用羊皮绘制,耐脏耐磨,其上墨笔绘出了城墙、山地、河湖等等标记。
萧元景抬起手,眉心沉沉蹙着,似有所思,指腹自晋国南境开始,一寸一寸划过楚水,临往南去之前,却陡然转变了方向,绕过玄武关,从旁侧的蜿蜒而下的廉山破开口子,长驱直入。
“……”
众人此前都没有想过还有这条路径,一时面面相觑,神色讶然。唯有几个申部的谋士愣了下,随后露出琢磨和思考的表情。
“此计不可行。”
一片沉寂之中,萧元景掩去了眸底的潮涌,沉声开口。
“去年梁承骁从玄武关南下,是因为他只有二十万兵马,粮草也不够拖延几个月,这是最快的一条路。”
事实上,他也做到了,两个月内,南越三城接连拱手让人,不少越国将士为此闻风丧胆,未战而士气先衰。
“如今北晋上下一统,兵权尽归于新主之手,倾举国之力南征,怎能同过往相比。”
“一道玄武关,不可能拦得住他。”
——甚至不止于此。
萧元景的心底浮现出一丝涩意。
他一直知道,梁承骁展露出来的野心很明确,沂郡只是他逐鹿中原的一块版图。他要的是收拢两岸,要的是日月所照、江河所至之处,尽数归于晋。
晋军的铁蹄总有一天会南下,不是今年,也会是以后。而他充其量只是激化了这个矛盾,让对方盛怒之下,决意将虚假的和平撕破了一道狰狞的口子。
……也将他那点无谓的妄想撕破了一道口子。
军营中的将领还在等着他做决断,萧元景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时,已经彻底从回忆中脱出,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和果决。
“撤回北境三城的守备,百姓迁移到周围郡县。”
“即刻起,沂郡上下戒严,紧闭城门,禁止进出。”
“寅部和巳部都留在关内,听从调令。”他收紧了掌心,语气镇静,“本王亲自坐镇嘉陵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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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弃城·兵戎相见
一月后,晋国大军如期南下,踏过封冻的楚水,公然撕破了与南越的盟约。
夜色深沉,月影微茫,四野只听得寒风呼啸。
玄武关内,灯火至夜不熄,江城都督在府内来回踱着步子,焦急等待着传讯。
自从晋军渡江以后,已在玄武关外扎营多日,每天如同猫戏老鼠一般,遣一支先锋队伍在城下叫骂,在越国兵士想要架弩射箭的时候,却一眨眼撤了个没影,把关中的武将气得倒仰,又碍于敌强我弱,不敢贸然出城应战。
江城都督比手下将领更谨慎一些,断定这必然是梁承骁想要消耗越军士气,乘其不备再一举攻城的计谋,因此勒令众人死守关口,不得受激冒进,又命传讯兵速速出城,去嘉陵关报信。
从玄武关到嘉陵关来去只要五日的路程,他算着时间差不多,干脆不眠不休地守着回音。
果然,将近丑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很快由远及近,止于府邸门口。
江城都督顿时大喜,来不及等下人通报,就亲自小跑着出来,焦急问:“可是王爷有新的指示了?”
那传信的兵卒盔甲未卸,身上弥散着浓郁的血腥气,他气喘吁吁从马上翻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表情惊慌失措:“不好了大人!”
江城都督看他的模样就知情况有异,一颗心霎时在数九寒冬里坠入谷底,一手扶着门框,腿脚发软地问:“出什么事了?”
那兵士神色惶惶道:“晋国人根本没有要打玄武关!一刻钟以前,南城门外突然出现了数不尽的晋国大军,他们——他们是绕道从廉山下来的!”
思及方才在城楼上看到的景象,他伏地磕了个头,语气含着深深的恐惧:“南城门几乎没有兵力布防,马上要坚持不住了!大人,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最后一字落地,如同当空劈下一道惊雷,江城都督骤然僵立在原地,哪里还会不明白梁承骁声东击西的意图。
即使萧元景在来信中作了警示,可前有晋国大军压境,随时都能攻城,他只好把兵力都押在玄武关,试图拖延晋军的步伐一二,给嘉陵关留出更多准备时间。
可谁能想到——梁承骁最开始的目的就不在玄武关。
拿三十万大军攻城,或许用不了多久也可攻破,但这样太慢了。
从入秋至今,他已经等了太久,耐心早就消磨得所剩无几,与其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他更想在年前打下嘉陵关,将象征北晋新主的九旒龙旗插在姓萧的王府上,再把落跑的小骗子抓回来亲自处置。
扎营在关外的晋军只是个虚有声势的空壳,真正的精锐几天前就悄声无息潜进了廉山中,待城门守卫松懈之时神兵天降,轻松将江城收入囊中。
捋清楚所有的关窍以后,江城都督的手脚冰冷麻木,脊背全是渗出的虚汗。
好在月前萧元景就下令迁走了城中的百姓,还有大部分兵士,只留下不多的粮草和守军。玄武关破,越国虽有损失,但在可控范围内。
倘若没有王爷的命令在先,他难以想象今晚会酿成多大的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