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春风(116)
眼看不能轻易糊弄过去,萧元景无奈地抽回手腕:“七年前的事了,大体如何你应该也能猜到。无非是有人收买了我外祖的旧部,在战时泄露军情,使得平襄之战大败,同时伪造证据,坐实了陈家和邱韦勾结。”
梁承骁脸色发沉:“此人是高逢?”
萧元景并不意外他会知道,平静说:“看不惯先帝重用陈家的人很多,宗室就是其中突出的一派,高逢只是做了这个牵头人罢了。”
说到底,还是旧党的根本利益被触动了。先帝扶持陈氏抗衡宗室的举动让这些自恃劳苦功高的公侯大为不满,而先帝越过太子,对幼子的喜爱和栽培则是逼迫他们铤而走险的最后一根引线。
先帝未必有多喜欢萧元景,也未必没有猜到平襄之战的内情,但陈家的惨败让他大失所望,只能怒其不争地舍弃了这枚棋子。
梁承骁碰着他的面颊,在萧元景看不到的地方,眸底已然结上寒霜:“高家如此对你,你还为萧元征做事?”
萧元景摇了摇头:“皇兄于我有恩,如果不是他,我活不到现在。”
当年陈秉章和宁妃相继辞世后,受皇帝厌弃的萧元景便成了众矢之的,当初人人称颂的才华此时全化作催命符,一层一层压在他身上。若非萧元征手段强硬地震慑了一些人,他早就在宫中某个角落“暴病而亡”了。
光是出于这段情分,他就应该回报萧元征。
然而七年前萧元征也才及冠不久,完全撇开高家的干系,手中能用的人不多,能保住他的性命已是不易——至于怎么在重重交困中活下去,甚至在临安城挣得一席之地,那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磨平一身天真意气,皮肉撕开重新愈合,伤疤叠着伤疤,跌跌撞撞摸索出来的。
“……”
梁承骁的手难以克制地战栗,心房抽痛得厉害。
他几乎难以想象,从当年纯稚仁善,意气风发写下《楚都赋》的少年皇子,到如今冒着风雪孤身守一城的端王,萧元景到底经历过何种磨难。
同样是受帝王厌憎忌惮,他至少有母后和舅父全心全意为他谋算,但怀玉年少失恃,母族倾颓,周身豺狼虎豹环伺,连一个能庇护他安然长大的人都没有。
民间广为流传的那句“北有梁君,南有萧王”,于他而言,到底是福还是祸?
梁承骁在昏暗中沉默伫立了许久,手掌垂落身侧,慢慢攥紧,低声问:“你恨他吗?”
他没有明确指代谁,可是萧元景听懂了。
他轻轻笑了下,扳过梁承骁转开的脸,和他对视,一双眼仍是宁静澄澈的,仿佛什么都看得清,猜得透。
“我不恨。”他说,“但我也不喜欢临安。”
所以萧元征登基后,他主动向皇兄讨了旨,自请来沂郡戍边。
临安的宫墙太高了,他住在其中总是做噩梦,梦见那一园被烧毁的垂枝梅,和宁妃悲伤看着他的目光。
“谨之。”
一室挥洒下的月色里,萧元景环住他的脖颈,声音像叹息。
“待此间事了,你带我走,好不好?”
—
梁承骁在王府待了一夜,天明时才回到晋国军营中。
纪闻在营帐中急得团团转,每看到桌案上躺着的诏令一眼,都要心梗一回。直到看到梁承骁掀开帐帷,大步走进,立刻绷着一口气急切上前:“殿下三思!这诏令要是发出去就收不回来了——”
一想到昨夜借烛光看清的其上的字,他就忍不住心惊肉跳,冷汗浃背。
那可是雁门铁骑!
戍守了晋国北境数十年没有离过关,连太子夺嫡时都没有参与,真真正正的国之重器。在这个关头上召来沂郡,他都不敢细想他们太子爷要做什么。
攻打南越吗,看着不像。
满头乱如麻的思绪中,纪右卫隐隐绰绰抓住了一个十分不可能的猜测——
总不至于是要让越国改朝换代,扶怀玉殿下做国君吧!
“……”
就在纪右卫崩溃地思考要怎么劝阻他们太子爷的时候,梁承骁抬手制止了他没说完的话。
他在几案后坐下,把诏令抛给纪闻:“不必,拿去烧了吧。”
“啊……啊?”
纪闻手忙脚乱地接住,生怕这一纸沉甸甸的书文落在地上,顿时有点傻眼。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又不用了呢。
梁承骁没理会,也不在意他的心理活动。一夜过去,他身上那种锋芒毕露的威势又盛了一些,提笔行云流水般写就了一封信件,力道重处,撇捺几乎破纸而出。
墨迹干后,他招来一名亲卫,吩咐对方去送信。同时转头看向还留在原地的纪闻,神情冷沉:“前几日高家是不是派了人过来,想说服孤与他们联手?”
提及此事,纪闻也想骂娘。
这群人先前还和邱韦沆瀣一气,送钱给邱家坑害他们太子殿下,一看邱家倒台,就上赶着来巴结新主了,实在不要脸至极。
“是。”他咬牙说,“您之前没给回复,如今人还在军营外定时定点地守着呢。”
梁承骁嗤笑了一声,眼底寒意丛生:“遣人告诉他们,孤同意了。”
“但是引狼入室是要付价钱的。”
“高逢能给孤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
萧:带我走好不好
梁:(老婆在向我求婚!)(立刻收拾包袱准备成亲)
第72章 笼鸟·祝圣上得偿所愿
高家派来的使者被晾在辕门外足有三日,才被允准进入军营议事。
本来一行人已经等得焦躁,看事情有转机,纷纷流露出喜色,觉得此行定能不负家主所托。结果等到了营帐中,不要说北晋太子,连他手下的得力将领都没有见到一个。前来会见他们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都尉,奉茶待客的礼数也十分敷衍。
“我们殿下忙于军务,不能亲自召见各位,特地派我来与使者商讨联盟一事。”薛四坐在主位上,皮笑肉不笑道,“几位大人应当不会介意吧?”
高家几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心中虽有不满,但毕竟他们才是处于劣势,有求于人的一方,何况晋国兵力强盛,他们一路从军营走来,所见军纪严明,兵精粮足,叫人看了忍不住忌惮敬畏。
于是其中一人勉强扯出一抹笑:“薛将军说的什么话,殿下日理万机,无法亲自前来也是正常的,我们怎么敢介意。”
“是吗,那就太好了。”薛四随口应了一句。
他审视的目光在一行人面上转了一圈,最后定在为首斗笠遮面的男子身上,问:“阁下何故遮遮掩掩,不敢显露真容,难不成是藏着什么阴私之事,害怕被发现?”
方才接话的人被他这番直白的质问噎了一下,正要开口解围,却见男子顿了顿,配合地伸手取下斗笠,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笑说:“薛将军勿怪,我这张脸嘉陵关中有许多人认识,为避人耳目才做了这一番伪饰,到了这里自然可以拿下。”
薛四并不认得他的脸,他背后站着的亲卫有些个是知道内情的,皱起眉盯了他好几眼,才记起这号人,低低抽了口气,附耳对薛四说:“此人名叫褚为,是越国皇帝身边的金翎卫副使,当初端王在涿县受追杀,就是他向我们泄的密。”
“……”
金翎卫的人?那就是高家安插在皇帝身边的耳目了。
因为此人在其中搅的混水,暗部险些刺杀成功,差一点就酿成大祸。
薛四的眉头一点点抬高起来,抱臂不阴不阳说:“原来是我们殿下的旧识,褚大人,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褚为好像没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待见,谦逊道:“旧识不敢当,褚某能有命坐在这里已经是蒙受殿下恩泽。贸然拜访,还请殿下勿怪才好。”
自从算计端王失败,回到南越之后,褚为一直被戌部关押在沂郡的牢狱里,等待年后回临安问责。直到北晋渡江南下,萧元景为守嘉陵关分身乏术,无心顾及城内诸事,高家才有机会暗中运作把他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