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春风(7)
可问题是,除了高逢,还有谁这么急迫地想致他于死地?
窗外的天气实在算不上好,乌云聚顶,沉闷的雷声裹挟闪电,将阴翳的天空劈开一线。
才几分钟的工夫,远处的哨响就逐渐由缓转急,音调也变得短促尖利,似乎在狂风中急切地示警。
——情况生变,再等穆乘风带人回来就来不及了。
萧元景心念陡转,须臾间就做出了权衡。
窗栓一拨开,气流霎时呼啸涌入,将扇页砰地砸在墙上。顶着随时可能将人掀翻的狂风,他敏捷地撑着窗台,纵身跃下二楼。
—
阿九死死地将帕子攥在胸口,心中挣扎不断。
他已在客栈旁这条无人的巷子里徘徊了多时,每每鼓起勇气,想踏出一步,可信心很快就像被扎破的气球,迅速放得瘪瘪的,叫他踟蹰不肯前。
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已经持续许久,方才在乞丐窝里,有人见着他同他说话,他也浑浑噩噩的,什么都没听进,满心满眼想的都是下午在街上撞见的那位白衣公子。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对方身上是那么干净,带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气味,无意扑进他怀里时,触手的感觉是清冷柔软的,仿佛环抱住了一枝覆雪的梅。
甩掉背后追赶的伙夫后,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又绕回了客栈附近,不期然在原地捡到了一方洁白的手帕。
他怀着卑劣又自贱的心思拾起它,擦拭掉边缘溅上的污泥,小心地放在鼻尖细嗅,然后闻见了淡淡的梅花香气。
……
天幕低垂,巷里人家晾着的衣物被吹得翻飞,眼看着快要下雨了。
阿九思考多时,终于一咬牙,暗自下定了决心,正要走出巷子,忽然听得头顶砰地一声巨响——
他遽然抬头,结果瞠目结舌地看见了从天而降的一抹白色。
数丈高空,对方好似如履平地,剑刃在空中一借力,就轻巧地落在了地上。
“谁?”
发觉巷中还存在第二个人,萧元景还未起身,手就按住了腰侧的剑鞘,声音冷厉。
视线扫过角落里站着的少年时,他稍微顿了一下:“是你?”
他也认出了阿九,白天在街上撞到的乞儿。
对方看上去完全惊呆了,双唇讷讷张合,说不出话来。
即便如此,萧元景眼中的戒备没有完全散去,他上下扫视了阿九一圈,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个问题像是触发了什么开关,阿九恍然回过神。他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发出些含糊的“啊啊”声响,表情十分紧张。
萧元景一顿,旋即蹙起眉:“天生就不会说话?”
阿九点头又摇头。他有些畏惧萧元景手中的长剑,站得离他远远的,口中小声“吚吚呜呜”着,从贴近心口的衣袋里翻出一方手帕,觑着他的表情递给他。
巷中的光线不好,隐约能看见雪白的绢布一角,绣着几朵朱砂垂枝,是他熟悉的宫廷绣娘的手艺。
“……”
萧元景怔忪一瞬,想起了午后遗落在街上的帕子。
这不是什么稀罕物事,丢了就丢了,他也没有费心去找,未曾想是被少年捡到了。
阿九见他站着不动,以为他是没看懂,神态有些焦急,伸手比划了一阵。
然而两人语言不通,交流相当费劲。他正绞尽脑汁地想用手语表达,忽然听得客栈附近破空的尖锐哨音。
即使没有戌部示警,隔着二楼大开的窗页,萧元景也听见了纷杂的脚步声——有人上楼了。
他脸色一变,再顾不上这点细枝末节的小事,深深看了一眼神情懵懂的少年,当机立断道:“跟我走。”
—
穿堂风呜咽着吹过弄堂,一声惊雷过后,暴雨终于如期而至。
铺天盖地的雨幕盖过了大部分的五感,视野所及,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风是冰冷的,湿透黏在皮肤上的衣物也是冰冷的,雨滴不间断地砸在身上,产生了近似痛觉的触感。
阿九感到长久的晕眩,他起初不知道那神仙一样的公子为什么要走,犹犹豫豫地跟上了他——直到他在倾盆而下的雨中,惊倏窥见了巷口一闪而过的刀刃寒光,和对方衣衫上大片的血迹,惊得他的心脏差点跳出喉咙口。
萧元景没有察觉他惊惧交加的情绪,或者察觉了,也没心思理会。
那批古怪的刺客仍在周围搜查,像是不见到他的尸体誓不罢休。有那么惊险的一回,他们差点在曲折的巷道里迎头撞个正着,好在萧元景反应及时,拽着身后步伐踉跄的少年躲进了侧边的阴影中,才侥幸躲过一劫。
好在刺客没有起疑,在附近转了一圈没发现异样,就去往别处了。
萧元景放开他的手腕时,阿九敏锐地察觉,他的指尖在细微地发着抖,似乎在强行压抑什么,担忧地去看时,对方又侧身遮挡住了视线。
萧元景一抬被雨水沾湿的眼睫,嘴唇无声翕动:“没事。”
云层仍在聚拢着,天空像蒙了一块巨大的灰色绸缎,闪电如藤蔓般蜿蜒,一瞬迸发出强光。
借着一秒钟的光明,阿九看清了他苍白无一丝血色的脸,这才惊觉,从他额头上滑落的不止是雨水,还有细细密密的冷汗。
“……!”
阿九悚然一惊,慌乱地打手势询问他怎么了,还想上前去搀扶他,只是还没碰到对方,就被萧元景用剑鞘轻轻拨开了。
“快走,这里不安全。”他说。
无论刺客是哪一方派来的,他们的目的都是要自己的性命,和这偏远县城的乞丐少年无关。如今已经离开了客栈周边,只要远离他,就不会有生命危险。
阿九奇迹般理解了他的意思,表情顿时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他用力地摇头,又跟萧元景混乱地比划了一阵,见对方皱起眉头,似乎没有看懂,干脆上前扯住萧元景的衣摆,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
与初到此地的萧元景不同,阿九是实打实在这片匪盗横行的地界里长大的,熟知各条小路和隐秘的窄巷。
操纵追杀的幕后黑手并不蠢笨,意识到在客栈附近找不到目标的踪影,当即凭借手下人数众多,扩大了搜索范围。
好几次他们都与黑衣蒙面的刺客擦身而过,中间仅隔一面青石砌就的矮墙,算是有惊无险没引起对方的注意。
然而随着时间的拉长,萧元景的状态也在逐渐变差。
阿九着急地在前面引路,偶然回头一瞥,正好看见一滴水珠顺着他的眼帘滴落,打在颤抖握着剑的手腕上。
萧元景身上的衣衫已经被雨水和冷汗浸透,血渍在其上漂染出大面积的红,恰似手帕上盛开的冶艳梅枝,鲜活得晃眼。与他本人虚弱的状态相比,倒像是那朱砂梅抽取了主人的生命力,兀自开得张牙舞爪。
这个想法出现的一瞬间,阿九被自己惊了一跳,紧接着意识到——不能这样下去了。
萧元景支撑不了太久。
他的心一横,咬牙转了步子,拐进一条荒僻的小道。
与先前经过的地方不同,这条路明显更加隐蔽和曲折,不仅分叉口多,甚至狭窄的地方仅容一个人侧身通过。
阿九尽可能放慢了脚步,一边兼顾萧元景的状况,一边留神警惕着周围的环境。
不知在巷道中穿行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道豁口,通往一个破败久无人住的院子。
阿九眼前一亮,顾不上萧元景先前的反应,赶紧小心地搀扶他进屋。
总算摆脱了追兵,他关上门还没来及松口气,忽然听得屋外远远传来的说话声——在这紧要的关头,竟然有人往这边来了!
……
淋过一场骤雨后,萧元景觉得自己像是从数九寒冬的池塘里被捞出,冻得全身都在无意识打战。
头脑昏昏沉沉的,大概是又起了高热,他看着那乞儿焦虑地在门边走来走去,神态坐立不安,心中升起近乎直觉的警惕,勉力支撑起身子。
有人正在走近这座院子,听口气并不像追兵,雨声将他们的交谈遮盖得模糊,隐隐绰绰地传进他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