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春风(48)
他含糊答:“没、没有吧,许是贡院内太热了。”
上京还没有入夏,气温凉爽适宜,哪来的天热一说。
发问的同僚“哦”了一声,仍有些将信将疑。但崔郢已然注意到了他,严肃皱起眉,眼神锐利得像是能看穿他所有的心思。
“如果身体不适,就让其他人轮换上来。”他威严道。
会试一连考九天,考生吃住只能在号舍,内帘官却是可以轮换的,但贡院只准进不准出,轮换下来的考官会被安排在考场外的另一处,门外贴上封条,上书“避让”二字,直到会试结束才能被放出。
他这么一说,韩翰林更加惊惶失措,眼珠左右转着,磕磕绊绊道:“不用,我可以继续……”监考。
话音还未落,考场中传来一声其他内帘官的通报:“崔大人,有人提前交卷了!”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其他人心里俱是一惊。
往常也有提前交卷的考生,但一场考三日,第一日天还没黑就交卷的倒是少见。
崔郢目光一凛,问:“何人提前交卷?”
内帘官仔细确认了纸上的名姓:“是……云中郡的张生。”
“……”
最恐惧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韩翰林两眼一翻,在同僚们手忙脚乱的叫喊声中,原地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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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公子不知外间出的事,整整九日的会试,他坐到第七日就不耐烦了。
往后几天,时常有内帘官监考经过时,向他投来古怪难言的目光,起初他还心里有些怀疑,而后转念一想,定然是他前两场交的答卷尤其出色,叫这群人刮目相看,于是更加自鸣得意,不可一世。
第七日午后,他照常答完策问,实在在这狭小的号舍中待不下去,起身示意内帘官交卷。
连着三场都是他头一个停笔,其余的考生都不由得心一紧,震惊地瞧他,随后各自书写得更加卖力。
张公子十分享受这种注目,收拾完东西,正要大摇大摆地离开考场。
号舍外的崔郢一手捏着他刚交上的考卷,另一手攥今天刚从贡院外传来的,据说是那位“无名居士”写的策文,两相比对,竟无一字差别,登时气得胡须剧烈颤抖,几乎要背过气去。
旁边的翰林见状,连忙扶着他帮忙顺气,看那张公子的眼神也充满唾弃和鄙夷。
最后,崔郢当着所有人的面,抬手指着他,怒喝道:“此人徇私舞弊,证据确凿,给本官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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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试还没结束,考官泄题舞弊的风声就已传遍了整个上京。
传闻三场策试,每一场卯时发卷后,便会有一篇“无名居士”写的文章在各大书坊中流传开来,内容同考题毫无二致。
即使京兆尹见势不对,已经明令禁止了无名居士文集的传播,但小道消息仍在民间散得到处都是,说那云中张家的儿子在考场上作的文章竟与无名居士一模一样,已被官兵当场戴上枷子,带走关押了。
本朝已经百余年没出过科举舞弊这样的丑事,朝野上下皆震惊不已。御史台更是一夜间连上了百道奏折,本本都是奏请晋帝严查此事。
张家人更是要疯。张夫人救子心切,求助娘家人被拒,又上门求了不少张家的故交,甚至当初信誓旦旦、保张公子拿下会元的魏王,结果都被担心惹火上身的官吏拒之门外。魏王府更是大门紧闭,她还没有靠近,就被凶神恶煞的侍卫斥走,一副收了钱就翻脸不认人的蛮横做派。
张夫人在官府门口哭天抢地了几日,整个人生生从体面的贵妇人被逼成了泼妇,察觉此事已无转机后,终于发了狠。第二日发髻散乱,双目通红地爬上了宫门外的登闻鼓,在早朝群臣会集之前击鼓鸣冤,揭发魏王泄题索贿。
……
晋帝得知此事时,刚服用过一颗才出炉的“仙丹”,神清气爽地召了荣贵妃过来,在宫中纵情作乐。
科举舞弊在他心中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将泄题的内帘官找出来,砍了脑袋全家充官奴便是,因此御史台说要查,他也就意思意思点了个保皇派的文官去查,全然不知幕后的推手是他的好儿子魏王。
于是下面的人查了一半,越深入越觉得脊背发凉,不知是否该继续下去,只好胆战心惊地先将奏本呈了上来。
前段时日御前大太监不小心摔断了腿,近日在晋帝身边伺候的都是来喜,他知道荣贵妃在内,有心再给此事添一把火,便没有多加阻拦。
这两年晋帝的身体每况愈下,需要频频服食“丹药”维持精力,最忌讳的就是看到几个身强力壮的儿子争权夺利,提醒他已经年衰岁暮,坐不稳龙椅了。先前太子就是锋芒太盛,招了他的忌惮,才有了阿红花一事,如今魏王这一桩蠢到没边的舞弊案,差不多是在晋帝的雷区蹦跶。
果然,在看到奏折上的内容后,晋帝几乎立刻大发雷霆。
他举起手边的茶盏,狠狠向荣贵妃砸去,呵斥道:“你养出的好儿子!”
荣贵妃方才还在他身边温柔小意地伺候着,全然不知他发怒的原因,来不及闪躲,额头上就被砸出了一块红痕,杯中滚烫的茶水泼在脸上,迅速红肿起来。
她从小被邱家娇生惯养,入宫后也处处得皇帝宠爱,从没遭受过这样的对待,呆滞两秒后,就捂着脸,滚在地上痛叫起来:“啊——”
殿里的宫女和内侍顿时乱作一团,上去扶人的扶人,给皇帝拍背的拍背,一迭声“娘娘”和“皇上”混杂在一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晋帝本来就因暴怒导致心绪不平,此时感觉刚才服下去的“仙丹”在肺腑中灼烧发热,一瞬间气血逆流,竟是“哇”地一声,吐出一口瘀血来。
见此状况,众人霎时愣了,连地上的荣贵妃都吓得呆滞,甚至忘了尖叫。
来喜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皇帝,呵斥其他内侍道:“愣着做什么!快去宣太医!”
就在所有人慌慌张张动起来的时候,晋帝却像是凝固住了,直愣愣地看着地毯上自己喷出的黑血,似是不敢置信。
过了半晌,才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地上的血,声音发抖道:“蛇……蛇!”
来喜起初没明白他在说什么,直到看着地毯上蜿蜿蜒蜒,如同黑蛇般的血迹,电光火石间想到,晋帝前两天做梦梦见了蛇,据道士所说,此为大凶之兆。
眼看着晋帝捂着胸口,气急攻心就要晕过去,他心念急转,赶紧扑上去喊道:“皇上莫忧!太子殿下已经去滕山祭祀祈福了!一定能为您找到逢凶化吉之法!”
闻言,晋帝浑浊的眼珠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希冀,像抓住了岸上的救命稻草。但最后还是没能支撑住,在太医赶来之前脱力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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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宸殿一片兵荒马乱,东宫却是岁月静好。
自从让亲卫扮成魏王府的家丁模样,恐吓走了病笃乱投医的张夫人,谢南枝便完成了谋划的最后一块拼图。
自此,一方同时算计了晋帝、魏王,甚至还有翰林院和崔郢的棋局已成。局中谁都不是胜者,唯有东宫坐收渔翁之利。
魏王估计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末了压垮张夫人,迫使她鱼死网破、拼上性命也要拉魏王府下水的一根稻草,竟是个小小的家丁。
不过他现在估计自身难保,也无暇顾及这些细节了。
……
这日谢南枝忽然起兴,独自上街买书,背后跟着个亦步亦趋、时刻不离的亲卫。
由于上次失职让谢南枝受了伤,几个一直跟着他身边的亲卫心中十分内疚。这几天局势不太平,更是不敢让他离开视线一步。
谢南枝倒是没说什么,反正现在没有需要避人耳目干的事,他们愿意跟就让他们跟着了。
正巧到了午后散学的时间,不少垂髫孩童你推我搡从街边跑过,口中还嬉笑唱着打油诗。
小孩子咬字不清晰,边唱还边嘻嘻哈哈笑个不停,谢南枝饶有兴味地驻足听了一会儿,才听懂他们是在唱:“有钱使得鬼推磨,无学却逼人顶缸。倘若无权又无势,怀才在身见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