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春风(4)
数日后,李同舟代表使团入宫,向皇帝递交国书。
正如梁承骁猜测的那样,萧元征果然没有表现出任何端倪,不仅同意了使节提出的三年内互不侵扰的协定,还在宫中设宴专门招待了众人,仿佛万寿节那天的事从未发生过一般。
此举乍一看是在示好,李同舟心里却惴惴不安,苦不堪言——笑话,他们在越国地盘上干了什么搅混水的事,别人不知道,自己可是清楚得很。
与其信萧元征是个以德报怨,宽宏大量的主,还不如信他是x始皇。
一场令人消化不良的鸿门宴后,李同舟提心吊胆地向越帝辞了行,称“离京已久,如今使命已毕,是时候回去向国君复命了”。
越帝坐于高台之上,冠冕遮挡了神情,唯有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许久。
就在李同舟后背隐隐出汗的时候,对方终于发了话。
“从临安到上京,山高水远。”萧元征淡道,“那就祝世子与副使一路顺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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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团离开临安,是在一个刚下过雨的春日。
越帝不便离宫,于是遣了高逢带人来城外送行。
虽然说高逢是越帝的舅父,两人的相貌却无半分相像之处。当初宫宴上匆匆一面,没有细看,如今打了照面,才发现此人印堂狭窄,钩鼻庞腮,是一副十足刻薄的长相。
李同舟与他虚与委蛇了一番,话语里有意无意地打探巫佚一事的后续。
“此事疑点众多,暂且无法定论。”高逢捋着长须,冷笑连连,“本相已说服圣上,暂时不处置巫佚使节,择日再令大巫占卜,势必叫他说清谶言的含义。”
“若正如神谕所说,朝中存有这样的反贼败类……此人千刀万剐都不足惜。”
看他的态度,李同舟大概有了数,看远处的车驾帷幕放下,顿时心领神会,故意一拱手道:“晋越数百年前是为一家,过去虽然出现了隔阂,如今重修旧好,也是一段佳话。”
“若有平叛清剿之事,我朝愿助一臂之力。”
他这话说得情真意切,看起来确像那么回事,高逢于是欣然应允道:“好,贵国皇帝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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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见鬼说的鬼话落地,离开临安没多远,梁承骁就领着亲卫,抄了和使团截然不同的近道。
那些外交辞令听听也就罢了——就算巫佚一事,确实在萧元征心里种下了一根刺,这和他不想让梁承骁活着离开边境又不冲突。
事实印证,这个决策相当有先见之明。
原本将近一个月的路程,生生被一行人压缩了大半,仅用十日就抵达了楚水边缘的沂郡。尽管如此,前来刺杀的势力仍然一波连着一波,前赴后继,有种不将他截杀在越国境内誓不罢休的狠劲。
这批刺客统一穿着黑衣,训练有素,身手过人且悍然不惧死,见刺杀不成就会即刻咬破齿间藏匿的毒囊自尽,不留任何身份信息。
饶是平日里见惯大风大浪,做足了心理准备的纪闻,遇到这批铁打的死士也毫无办法,只能一边骂娘一边硬扛。
在不知道处理完第几波刺客之后,亲卫队伍已经折损了大半,他啐了口血沫,正要弯腰去翻地上服毒死士的衣物,被梁承骁从身后制止了。
“不用找了。”他说。
十天日夜兼程,还有源源不断的刺客纠缠,要是落在旁人头上,估计早就人心涣散不安。但他们太子爷站在那里,有如一枚定海神针,叫所有人心生安定。
这一路北上得狼狈,梁承骁周身戾气未散,像一柄刚开刃饮过血的剑,他将长刀扔给侍从,冷笑了一声:“这个架势,只有萧元景的巳部。”
什么叫冤家路窄。
他萧元景明面上不敢现身,背地里倒是阴魂不散。
巳部。
一听这个名字,在场所有人不由得心神一凛。
端王麾下的十二部,这两年可算是刻在了晋人的骨髓里,恨得咬牙切齿。不久前的沂郡之争,梁承骁就是在这支无处不在的队伍手上吃了大亏。
巳在生肖中指代巳蛇,按照命名规律,应当是专门负责清理和暗杀的一支。
看来不止他把萧元景视为心腹大患,宁涉险境也要给对方设局,对方同样想将他除之而后快。
纪闻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十二部手上吃堑,语气恨恨:“除了躲在背后装神弄鬼,他还有什么手段!”
若非在萧元景的地盘上,他定带人将那藏于幕后的贼手揪出来,生啖其肉,痛饮其血,何至于让殿下陷入如此险境。
梁承骁的神色冷戾:“还有功夫找麻烦,是孤小看他了。”
如今陷入被动的局面,是他计划不周。待到临安的布置完成,届时谁才是被追逐的丧家犬,还未可知。
—
好在捱了这一路,事情总算在第二天的入夜前迎来了转机。
这一次,出去探路的亲卫折返后,面上带着明显的喜色,一下马就激动道:“殿下,联系上郑统领了!”
“他如今带兵守在河对岸,听闻殿下到了沂郡,已经派人来接应了。”
……
郑思全为人稳重细心,几日前收到使团传递的消息后,就做足了准备。亲自带了一队精兵偷偷渡河,终于在夜幕降临时与梁承骁等人会合。
原本的衣服沾了血迹和脏污,不能用了,梁承骁换了身外袍,听郑思全汇报这些天从临安传出的消息。
郑思全曾是他舅舅的旧部,如今在楚水一带任总兵,对太子一党忠心耿耿。这也是梁承骁放心让他留守接应的原因。
确认少主没受大伤后,郑思全稍松了一口气,道:“殿下请安心,李大人前日刚走到半程,传信说一切顺利。”
说着,又皱了一下眉:“就是使团离开后不久,临安城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越帝下了密诏,命端王即刻返京。”
从外人的视角看,万寿节已过,萧元征这时候把一个戍守在外的亲王叫回去,实在是怎么想怎么古怪。
营中的参将也猜测,是不是临安出了什么大事,只是部署在城内的暗桩始终打探不到消息。
但梁承骁看上去并不意外,似乎早有预料:“哦,那萧元景现下如何了?”
说起这个,郑思全很有些羞愧:“萧元景前两天就离开了沂郡。他应当对我们早有戒备,车舆一出城,盯梢的人就跟丢了踪迹。”
“但南部的密探来报,有人在淮阳一带见过他。”
淮阳?
那处跟临安可是南辕北辙的两个方向。
难道是被越都来者不善的急诏逼到狗急跳了墙,预备孤注一掷,和萧元征撕破脸了?
“……”梁承骁长眉一挑,道,“孤知晓了。”
一行人毕竟还在楚水南岸,久留并不安全。之后如何,还要回去从长计议。
亲卫趁夜色撑来了船,护送太子爷渡江,返回自己的地盘。
登上木舟的那一刻,像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动静,梁承骁停下了脚步。
随后,他忽然示意众人安静,亲自取过了侍从背上的长弓。
侍卫虽不明所以,但本着对太子殿下的无条件信任,配合地呈上了箭筒。
梁承骁立于黑夜中的船首,长臂伸展,挽弓搭箭。
江风烈烈吹拂,唯他全神贯注,视线凝于岸上的一处,如鹰隼盯上丛林中逃窜的猎物。
咻——
毫秒之差,利箭破空而去。
夜色里看不清岸边树林的景象,只听得沉闷的一响,有什么重物应声砸在了地上。
见状,众人皆是一窒,只觉心惊肉跳,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些窥伺的眼睛从未离开,他们耐心地潜伏于暗中,等待着一个一击毙命的时机。
纪闻的后背渗出冷汗,无法想象刚才太子爷没发现那群刺客的后果,他正要开口,就远远地看见了对岸亮起灯火,有船只自晋军的营地驶来,向这边靠近。
是接引的兵士来了。
仿佛意识到已经失去得手的机会,密林中传出一记短促的呼哨。须臾之后,那种令人不适的窥视感消散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