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春风(82)
一旁已经沉默了大半个晚上的穆乘风沉着脸不说话,屋里的其他人更不敢插嘴,气氛一时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
卫延思来想去,还是无奈地担起了话事人的职责,咳嗽了一声,道:“王爷做这些……出人意料的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既然决定行此险棋,背后想来有自己的深意。”
在来山阴之前,凤先生也是这么想的,毕竟在他看来,萧元景除却在对待他那假仁假义的皇帝大哥时优柔寡断了点,其余时候称得上冷静理智。
但——
同敌国的太子牵扯在一起这种事,显然超出了他能接受的范围,荒唐得他有一瞬间以为卫延在说笑话。
“他有什么深意。”凤先生咬牙道,“我看他是被上京的妖风吹得失心疯了!我堂堂……儿郎,荒唐到要去贼枭身边伏低做小、委曲求全!”
许是情绪太过于振荡的缘故,他起初还能正常说话,尔后一双凤眼爬上赤红,甚至涣散失去焦距,像是控制不住地气血上涌,胸膛剧烈起伏着,喉间只剩下“嗬嗬”的气音。
“小公子的毒症犯了。”穆乘风第一个察觉到他的异样,心神一凛,大步上前扶住轮椅,喝问他的随从道,“殿下配来的阿红花解药呢!”
随凤先生前来的侍从一愣,不过他常年侍奉在主子身边,见过类似的事情也有许多回了,赶紧从随身携带的佩囊中取出一个瓷瓶,拔开塞子倒出一粒丹药,连同茶水一起给少年送服。
戌部其他人是头一回遇上这种场面,都吓了一跳,纷纷上前查看情况。
卫延作为了解内情的人,最初的愣神后,很快反应过来,把他们驱赶开去外头守着,等凤先生服下解药,捂着胸口停止了剧烈的喘息,才皱眉道:“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小公子身上的阿红花还没有全部解开吗。”
他记得早在沂郡的时候,王爷就已经寻访遍了南越毒师,为小公子寻求阿红花的解法。
穆乘风紧锁眉宇,没有回答,一旁给凤先生小心拍着背的侍从面露悲戚之色,说:“几年前王爷就找着了根除阿红花毒性的办法,但那方子的药性太烈,我们公子早前受过重伤,内里亏空,贸然用药身体不能承受住,只能这样治标不治本地拖着了。”
卫延听了,刚要说话,就看凤先生缓了一阵,面色有所恢复,按着轮椅喃喃道:“无事,都习惯了。”
他挥了挥手,让满脸担忧的侍从退下,随后问卫延:“萧元景最后是去了崔郢府中吧,为何当时不立刻和他联络上?”
他自己不把身体当回事,卫延也没立场说什么,闻言,神色有些微妙,摸了摸鼻子答:“理是这个理,但不是我们不想,而是那晋太子——”
他清了下嗓子,用了种委婉的说法:“似乎相当看重我们殿下,走之前留下的影卫能把崔府里外围三层,连只飞虫都进不去。”
“如果不是殿下自愿配合,我们恐怕找不着接近的机会。”
凤先生:“……”
虽然不尊重也不理解萧元景的做法,但这怎么不算一种有志者事竟成的典范。
凤先生顿时觉得头痛起来,他定了定心神,思考别的入手办法,侧头问卫延:“我们从行宫外进来的时候,发觉这两日偏门开启的时间提前,进出采买的宫侍也变多,这是为何?”
卫延明面上的职务就在光禄寺,因此对此事颇为了解,回答说:“大概是因为行宫内马上要举行夏猎,有许多宴饮与狩猎用品要准备,宫中往来的人员比平日更多一些。”
不用凤先生多说,他就猜到了对方的意图,了悟道:“小公子是打算趁这个时候……?”
凤先生点了点头:“如果错过这一时,很难再有这样的良机。”
然而这只是个大致的想法,具体要如何在围猎时混进北晋的朝臣宗亲,还不叫守卫发现,又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他这厢正在沉思,一旁少言寡语的穆乘风静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道:“今年北晋皇室的围猎不会太平。”
见原本正在商量的两个人都讶异地看了过来,他沉声解释说:“戌部当初受围剿时,曾在南郡周转数月,所见所闻不少异象。”
“如果不出预料,晋国应当是快要乱了。”
—
行宫地牢。
空气中混杂着血与尘土的气息,在阴潮的地底经久不散。
纪闻在牢狱门口等待了好一会儿,才听得远处的脚步声,和亲卫恭谨行礼的声音。
“殿下。”
“太子殿下。”
“……”
梁承骁刚与几位官员议完事,一身窄袖衮龙服尚未换下,似是因何事心情不虞,周身压迫感沉沉,旁人都不敢轻易靠近。
他扫了一眼迎上来的纪闻,问:“人呢。”
纪闻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忙说:“已经醒了,拿药吊着一口气呢。就是问什么都不配合,十足的犟骨头。”
梁承骁嗤笑了一声,抬步走进刑室:“是吗,孤看看有多犟。”
身后的亲卫随即上前,替他推开囚房的门,里头的景象随之一览无余。
地牢是关押重犯的地方,里间阴暗逼仄不说,旁侧还摆放着不少外形可怖的刑具,其上暗红的痕迹已经干涸,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木架上吊着披头散发,囚服血迹斑斑的一人,即便听到大门打开的动静也一动不动,瞧着几乎形如死尸。只有胸膛处轻微的起伏才显出这是一个活人。
此人正是前些日子未央宫内捉住的南越奸细之一,当时被审讯到剩一口气,自尽不成被医师强行吊住了性命,又送回了刑室中。
亲卫向他泼了一盆冷水,使那人清醒后,又高声逼问他受谁指使,来行宫有何目的。
吊在木架上的男子动了动,甩去额头上的水,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厌憎道:“没娘养的北晋贼寇,落到畜生窝里算我倒霉,要杀要剐随便。”
“等我朝圣上来日挥兵北上,定将你们这蛮夷之所踏为平地!”
听他出口就是一连串的辱骂之词,纪闻皱起眉,扬手抽了他一鞭,冷声斥道:“嘴放干净点!”
亲卫从外头搬来了干净的座椅,梁承骁随意坐下了,接过狱卒呈上的长鞭,在手上弯折把玩着。
他似乎半点不被男子的侮辱所激,微挑眉梢道:“端王叛逃后,南越朝中四分五裂,连一个能守边关的将领都挑不出来。”
“萧元征夜里能睡好吗,现在还做着挥兵北上的大梦呢?”
男子怒道:“你……!”
“说起来,孤倒是好奇。”梁承骁并不理会他的反应,拿长鞭末端敲着掌心,漫不经心说,“萧元景虽说出身不体面,总归也为越国出生入死了好几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越国的皇帝竟然能狠得下心要杀他。”
“都说狡兔死,走狗烹,北晋仍在楚水对岸雄踞着,萧元征就这么迫不及待要排除异己了,这天家的手足亲缘也太淡薄了些。”
男子顿了一下,语气硬邦邦道:“端王身犯叛国之罪,又抗旨不尊,率兵从越国逃亡,罪该万死,有何值得奇怪。”
“是吗。”梁承骁抚掌,虚伪地拍了两下,“贵国皇帝大义灭亲,孤深感佩服。”
“不过也要谢过贵国的皇帝和丞相——尤其是高丞相,听说他还是萧元征的舅父吧。”他摇头感慨,“若不是他在端王的部下里安插了内应,叫端王一到北晋就身陷孤设下的重围,伤重不治身死,孤也除不掉这个心腹大患。”
听闻此言,男子猛然从木架上抬起头,却见那环椅上的人从容坐着,唇边噙着一丝嘲弄的笑,轻慢道:“待将来孤领兵渡江,荡平越国之时,说不定会念在高丞相的汗马功劳,封他个郡侯之位。”
“……”
男子的瞳孔明显骤缩了一下,后背顷刻渗出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