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春风(105)
他本意是想让公子体谅体谅王爷,但凤先生却冷笑了一声,并不吃这一套。
“他原本可以安安心心在王府养病,非要去军营受冷受冻,谁害的?”他咬牙道,“我今天倒要问个清楚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东西,萧元征是这样,晋太子也是这样——被狗咬了一次还上瘾了吗?”
……
外头吵闹的劝架的沸反盈天,里屋睡得再沉也要惊醒。
过了不久,房门被推开,萧元景披一身狐裘立在檐下,眉宇笼着化不开的沉郁之色。
他大约是歇下不久又被吵醒,心情并不算好,周围的随从要上来侍奉他,但瞧见他的脸色,均识趣地垂首不动了。
萧元景的视线扫过院外怒气冲冲瞪着他的凤先生,恨不得找地方藏起来的长随,和面露羞愧的戌部侍卫,声音淡而沉:“谁带小公子出来的?”
他往常就是这副少有颜色的样子,只要语气稍重一些,旁人就知道他这是不虞了。
长随当场冷汗就下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忙说:“王爷,是我考虑不周。”
前些日子圣上忽然微服私访到沂郡,萧元景起初不知晓,等到得知此事后,严厉叮嘱了凤先生在别庄安稳待着,切不可与金翎卫撞在一处。
起初长随还规规矩矩遵守着这一条,但随后萧元征离开边塞,往淮阳南巡,他们小公子又是正十六七岁的少年郎,怎么愿意被一块儿圈起来的地方困住,便逐渐松懈了。
凤先生也没想到他说了这许多,萧元景在意的竟然是这件事,不由得呆呆睁大了一双凤眼,一时语塞。
萧元景瞥了一眼旁侧站着的戌部侍卫,后者立刻会意,低头说了句“公子冒犯”,就要上前强行将他带离院子。
眼看好不容易闹的这一场又要被不轻不重地压下去,凤先生反应过来之后,拒不配合地甩开旁人的手,一圈眼眶都气红了,高声道:
“整日就知道看着我管着我,在你眼里,我永远是个十岁的小孩是不是?”
“现下粮草也断了,你拼死拼活守着嘉陵关能守几日?凭什么他萧元征在后头高枕无忧,叫你做这流血送命的事!”
“我知道你念着他当年帮了你,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天大的恩情也该还请了。”
“权欲易生贪邪,你是没变,他在九五之尊的位置上坐了这么久,你能保证他一直不变吗?”
他抗拒挣扎得厉害,戌部的人担心伤到他,到底没敢下重手,稍有不察,反让他挣脱了。
萧元景站在台阶上,像是觉得倦怠似的,微微阖上了眼帘,打算转身离开。
然而才偏过身,就听院落里一声强压着抽噎的:“哥——”
“……”
萧元景的身形一顿。
“哥。”
陈凤亭在背后叫他,嗓音带着少年独有的倔犟。
旁边的随从原本想劝阻,但看见他轻微发着抖的单薄脊背,顿时被惊住,讷讷不敢动了。
“萧元征——圣上如果还剩下几分手足情,为何淮阳事变后,高氏最后被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他一字一句嘶哑问。
“陈家满门英烈,祖父和父亲都是为国捐躯,为何现在还蒙着谋反的罪名,凡是过往与陈家有分毫交集的姻亲门徒,全被排挤打压,出门抬不起头,人人都能唾骂几句?”
“我不信姑母那样温柔平和的性子会纵火自焚,我知道你也不信——你要是真的对萧元征毫无保留,为何至今不敢让他知道我还活着?”
“你骗得过旁人,难道还骗得过自己吗!”
……
穆乘风接到消息,匆匆赶来时,仓促听到的就是这最后一段。
他的脸色一变,下意识抬头,去看他们王爷的表情,却见萧元景垂下眼,半张脸掩在檐下的阴影里。
“送公子回别庄。”
他最后吩咐,从始至终都没有应陈凤亭的一句话。
—
陈凤亭最终还是被戌部带走了。情绪激动到极致时,他隐约有毒发的迹象,好在长随身上携带了解药,就水服用后缓过来不少。
穆乘风摸不透萧元景此时的情绪,随他回到房内之后,欲言又止了片刻。
萧元景瞥他一眼,在桌案后坐下,一边敛起衣袖研墨,一边未卜先知一般询问:“巳部有消息了?”
见他已经猜到,穆乘风便暂时按捺下心底的担忧,不再隐瞒,汇报道:“回殿下,那名叫方衡的中郎将近日确实有些不同寻常的迹象,昨日晚上下值之后,巳部发现他总是在城门口打转,不知在做什么。”
“倘若此人真是晋国派来的细作,恐怕须防着他将探得的消息传回敌营。”
虽然穆乘风没有把话说绝,但心里已觉得此事十有八九为真,这两日特意交代巳部把人盯紧了,切不可让他活着离开嘉陵关。
萧元景提笔在砚台上蓄墨,淡淡道:“从前伪装得滴水不漏,无一人发现他的异状,昨日就忽然露了破绽,还正好被巳部凑上,倒真是凑巧。”
穆乘风一愣:“殿下的意思是……”
王爷摆明了意有所指,他正待细想,就听萧元景低声叹了口气:“也罢。关内如何?”
穆乘风说:“属下已经照您的指示,尽力安抚各位将领了,但东大营被烧毁一事仍然对军心有所动摇,不少大人应当猜到关内粮食储备不足了。”
说着,他顿了一下,有些为难道:“邓羌清点了余下的粮草,大约还能支撑十日左右。”
“……”
尽管有所预料,等得到确切的消息时,萧元景仍旧心神一晃,墨汁滴在宣纸上,洇出大片的黑色。
——梁承骁这一手棋下得的确精妙。
他想。
几乎是堵死了他的退路。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那关外呢?”萧元景搁下笔,问。
穆乘风迟疑了一瞬:“关外……一切照旧,卯部并未探得他们的任何动向。”
伴随晋军按兵不动的时间越长,他心底的匪夷所思感也越重。
哪有两国交战是两边的兵士一头一个地方扎营,整日除了见傍晚时候的炊烟,一点动静没有的——难道是这群人跋山涉水来嘉陵关外野餐的吗。
“……”
一日两日不动或许是计谋,时间一久,那必然是有其他原因了。
结合方衡这段时间的异动,萧元景逐渐有了猜测。他不自主地隔着衣物,按上袖里藏的红玉匕首,心绪复杂和酸楚兼有之。
梁承骁已经察觉了吗?
以如今的局面,除非鱼死网破,嘉陵关很难守住。
如此周折地设一个局,就是为了引他现身,有何必要?
还是说,对方的意思是——只要他出面,以一人之身承受北晋新主的怒火,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倘若真是这样,他倒没什么怨言,无论是死还是做阶下囚,总好过叫全城的百姓和军士受殃及。
往后十二部收归一主,也算是……没有让兄长为难。
穆乘风还在等着他的回复,萧元景没过多久就收敛思绪,恢复一贯的沉静模样。
“跟着方衡。”他平静道,“如果他要出城,不必阻拦,让人来回禀本王。”
—
两日后的深夜,嘉陵关外浓雾弥漫。
总算等到起雾的天气,方衡寻了个守卫不备的机会,趁夜色从偏门摸出了城,驾一匹快马从山道回晋国军营。
廉山本就是荒僻之地,林木横生,山路崎岖。加之夜深雾重,往前只能勉强看到五十步外的景象,再多只能凭借方向感。
方衡没走多远就觉得瘆得慌。他知道萧元景一定派人跟着他,但仔细留意了附近,又没有察觉任何动静。
浓重的雾里,仿佛有看不见的眼睛在冰冷窥伺,叫他后背直发毛。
大冬天的,方中郎将出了一身热汗,心底一边叫苦不迭,太子殿下这是给他安排了怎样一桩刀尖舔血的差事,一边压低了身子,让骏马跑得快些、再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