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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春风(44)

作者:宁喧 时间:2024-10-19 09:47 标签:强强 HE 宫廷

  谢南枝收到书棋捎来的口信时,正在东宫与梁承骁对弈。
  因在院子里无人看见,他的衣着便也随性了一些,乌发松松挽着木簪,白衣宽大的袍袖铺在地上,认真沉静地思索。
  梁承骁的手谈风格与他的为人相近,攻杀凌厉、算度深远,每一子落定,必有大片白子落于马下,叫人左支右绌,难于应对。
  而谢南枝则与他相反,下棋温和不露锋芒,白子看似落于劣势,处处败守,实则每一步都暗藏谋算好的玄机,偶尔在某个关窍上添一子,便使局势扭转好几番。
  书棋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黑黑白白摆了一盘的棋局,颇有些势均力敌,针锋相对的意思。
  他没敢多看,低声与谢南枝转述了公良轲的邀约。
  谢南枝听了,没有立刻回复,而是问对面的梁承骁:“殿下和崔大人可有过旧怨?”
  据他了解,崔郢对东宫的态度一直称不上好。
  谢南枝落子之前思考的时间很长,梁承骁干脆叫侍从抱了折奏来批复,闻声抬起眼:“旧怨算不上,理念不合罢了。”
  “崔郢年轻时还算有些胆识。”他嗤道,“现在年纪大了,开始瞻前顾后,甚至不如他那个做翰林院侍读的学生。”
  其实这事也不能怪崔郢,上京的歌舞升平不知蒙蔽了多少朝臣的眼睛,叫他们看不见土壤之下早被虫蛀一空的根基,以为往御史台上几本奏疏,意思意思劝谏皇帝勤政仁德,就还能维持北晋往后百年的繁荣盛世。
  实在是盗钟掩耳,自欺欺人。
  谢南枝没有作出评价,慢悠悠地又往棋盘上摆上一子,微笑道:“是吗。我怎么听纪大人说,殿下还干过送人家中科的子侄去北境从军这样的缺德事。”
  “……”
  梁承骁无语道:“既然他这么闲,孤让他去颜昼手底下滚半个月再回来。”
  谢南枝于是笑起来。
  纪闻还不知道这两个人三言两语,就轻飘飘决定了自己未来半个月的悲惨命运。如果知道了,估计一定要把自己的嘴缝上,再也不敢乱说悄悄话了。
  谢南枝会提及这话,其实没什么别的意思。
  本来他也不至于来找梁承骁下棋,只是上回那老作坊的糕点师傅被重金请来东宫之后,不知得过梁承骁什么吩咐,非说只给书房和主院做点心。
  被迫“积极主动”地加了几次班以后,谢南枝终于认清了此人拿根胡萝卜吊在前头,从而压榨劳力的险恶用心,现在总算找着机会揭了太子殿下的底,见对方吃瘪的模样,才心情舒畅了些许。
  随手取了枚棋子在棋盘边缘敲着,谢南枝忽然起了兴致,问梁承骁说:“倘若殿下在我的位置,会如何抉择?”
  这话明面上说的是棋局,实则两人都知道,这是在问公良轲邀他去见崔郢一事。
  梁承骁瞥了棋盘一眼,瞬间就识别出他上一枚白子的用意,紧接着堵住了可能会翻盘的眼位,道:“要怎么做,你不是早就有计划了么。”
  “崔郢这人,成在心正,败也在心正。”
  “如果是孤。”他一心二用,翻过一本折奏,淡道,“他不是看不见吗,那就让他真真切切地看见。”
  “等他口口声声宣称的仁义礼信成了一堆废纸,他也就知道该走哪条路了。”
  “……”
  唯一有机会破局的关口被堵住,谢南枝敲着白子,叹道:“好棋。”
  纵观整一张棋盘,竟交错纵横出现了四道劫,首尾紧紧相咬,谁都杀不死对方的棋子,又都不能让步。
  他将白子放回棋盅,由衷说:“还好我的对手不是您。”
  无论洞察、谋算还是咬定不放的狠戾,梁承骁都已经有了合格的帝王之相。将来晋国到了他手中,楚水两岸有朝一日说不定真能够收拢归一。
  即便如此,谢南枝倒没什么畏惧忌惮的心理,恰恰相反,自从那日在书房见到陈秉章的真迹后,他便有了打算,甚至要一手促成这个结果。
  梁承骁也看出了和棋的态势,深深瞧他一眼,道:“不会有那种可能。”
  谢南枝笑了笑,合上了棋盅:“您说得对。”
  —
  两日后,谢南枝与公良轲一道去崔府拜访。
  公良轲原本担心之前隐瞒身份与他相交,会让谢南枝心生不快,没想到对方只惊讶了几日,便欣然应下了他的邀约。
  “崔老的名声上京谁人不知?”谢南枝笑说,“如今我算是沾了公良兄的光了。”
  公良轲哪敢戴这顶帽子,连声说称不上。
  崔府仍然同往日一般清静,耳背的门房将两人放进时,忍不住多看了谢南枝一眼,似乎在纳罕怎么来了这么个钟灵毓秀的小公子。
  那只鹩哥挂在屋檐下的鸟笼里,见人进门,立刻开嗓嚷道:“有客来!有客来!”
  谢南枝此前没有见过教得如此通人性的鸟儿,一时面露惊讶。
  公良轲见他注意那鸟笼,心道到底还是年轻人,便神情和煦地同他介绍说:“这是老师养的鹩哥,平日耳濡目染,也会背上几句经文古训。”
  像是为了印证他所言非虚,话音还未落,那身披黑羽的鹩哥便口吐人言道:“代虐以宽,兆民皆信我王之德,咸顺矣!咸顺矣!”
  它说这话的声调和停顿都很标准,一看就是常听常言,谢南枝觉得挺有趣味,正要颔首称赞一句有灵性。却不成想,这鹩哥许久不见个新鲜人来,被人夸奖顿时更加兴奋,在笼中来回蹦跳着,抑扬顿挫地模仿崔郢的声音,声如洪钟地训斥道:
  “一天天的尽会脱裤子放屁,还想糊弄老夫我,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是吧!”
  “看什么看?都给我站外边反省去!”
  “……”
  最后一句可谓掷地有声。
  空气莫名陷入了寂静,谢南枝挑了下眉梢。
  这么大的动静,公良轲当做没听见都不行,窘迫地正想找补回来,就听里间一声响亮的咳嗽。
  崔郢在屋里道:“来了?那就进来吧。”
  ……
  崔郢隔着窗户观察了半天,见谢南枝与公良轲交流,言行皆是进退有度。
  旁人来到他这崔府,多少要为宅子的简朴惊讶,或者假意奉承屋主人的光正清廉一番,但谢南枝却半点没有异色,态度十分自然,好像本该如此。
  光凭这一点,崔郢就暗自对他高看了几分。
  但他面上没有流露出任何迹象,等到二人进门来拜见了,才捋着长须,故作威严道:“南郡谢生是吧,老夫读过你的文章,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谢南枝看上去并不意外,拱手答:“愿闻先生教诲。”
  崔郢点了点头,先考校了他读过的经文史书,尔后又问了治国理政之策。谢南枝一一从容答复,不仅言之有物,不矜不伐,而且频出叫人眼前一亮的见解。
  公良轲本来有些替他紧张,直到见崔郢微微颔首,一副越看谢南枝越满意的样子,才稍松一口气。
  就在他以为接下来也会这么顺利下去的时候,又听崔郢话锋一转,问:“你可读过先楚旧史?”
  谢南枝顿了下,说:“读过。”
  崔郢冷哼了一声:“那你还写得出‘亡楚之祸,患在世家’?楚国如合抱之木,盘踞数代的世家就是深埋其下的根系,难以撼动不说,若要狠心断根,便是自绝后路。此言实在荒唐得可笑。”
  即便被朝中德高望重的人物批了“荒唐”,谢南枝也毫无受挫的神情。
  他平静答:“当断不断,等树木倾塌,依附其上的鸟兽照样没有活路。以自伤剜除病灶,看似伤筋动骨,实则留有一线生机。”
  崔郢诘问:“倘若世家势大,摧之如蚍蜉撼树,你当如何?”
  谢南枝并无思索,道:“那便韬光养晦,以待时机。世家之间素有嫌隙,稍加挑拨便可使人心离散。先择一强,大加封赏,使之得意忘形而成众矢之的,便能集群力将它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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