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春风(42)
纪闻心想,我哪管得了这位祖宗。
然而热爱制毒大于治病的医师永远在暗部的食物链顶端,得罪是得罪不起的,纪闻只好苦哈哈地应下来,某天夹起尾巴,伏低做小地去了翠玉轩搬救兵。
纪廷很是不理解他的行为,皱眉说:“一个身份不明的可疑之人,说不定就是南越派来的奸细,有什么值得殿下对他青眼相看的?”
在他看来,谢南枝身上疑点重重,连一身精湛的医术都像是别有用心的设计。
暗部苦寻多年不得的阿红花解法,此人仅花半个月就配制出来,实在叫他不能相信。
只是殿下被他的美色所蛊惑,一时失去判断也罢,叫他不能接受的是,纪闻和东宫其他亲卫竟然也对那个祸水礼遇有加,推崇备至。
这让纪廷不禁怀疑,谢南枝是不是给他们下了什么降头,才让这群人集体失了智。
纪闻本来就气他榆木脑袋不开窍,闻言更是恼火,恨铁不成钢地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教训说:“就凭他解决了阿红花和合香两桩大事,他就配做东宫的座上宾。”
还有一句话,他藏在心里,犹豫了一下,没说。
他总觉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梁承骁对谢南枝越来越上心了,照这个趋势下去,日后坐上那个位置,景恒宫里住的是谁还未可知。
但这话不适合跟纪廷明讲,他头疼道:“对谢公子放尊重点,下次再让殿下看到你对他不敬,我都救不了你。”
亲哥的血脉压制在前,纪廷隐忍地挨了这一下,抿唇不说话了。
纪闻从小和他一起长大,光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心里还在犯倔,皱了皱眉,内心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但两人平日的职责一在明一在暗,有许多事他也不能左右,只好警告性地点了点纪廷:“少给我惹麻烦。”
……
书棋抱着一摞写好的文章出来,正好在院落门口撞见纪闻。
他愣了一下,赶紧行礼道:“纪大人。”
尽管纪廷回来以后,府上同时有两个纪大人,下人基本以官职区分,但他平日里喊习惯了,就没改口。
纪闻点了点头,视线扫过他怀里的宣纸,看向院里:“你们公子还在忙吗?”
书棋刚要回答,就听里头传来谢南枝的声音:“纪大人有事找我?”
纪闻闻声抬起头,见谢南枝披了件大氅,坐在庭院的石桌后,看样子刚搁下笔墨。
许是风寒未愈的缘故,他瞧上去比以往更加清减,神色也带着恹恹的冷淡。
纪闻看到他,心底莫名升起一点微妙的负罪感,问:“谢公子的身体好些没有?”
“尚可。”谢南枝没有与他详谈的意思,一双眼静静瞧着他,“纪大人前来,是为了……”
纪闻没好意思说,是因为他们太子爷又发疯不好好治伤,所以请他过去救场的。咳嗽了一声,含蓄地问谢南枝,得空的时候能不能去主院一趟。
“殿下不喜生人近身。”他无奈说,“医官好几次想来换药,都被他赶出去了。大概只有您能让他配合点儿。”
谢南枝听了,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想了想,道:“这次叫他不高兴的是我,所以我去大概没有用。”
纪闻没想到他直截把这事挑明了,一时语塞,顿了下,试探问:“那天您和殿下说了什么,才——”
闻言,谢南枝似乎蹙了下眉,神色有些迟疑。
过了半晌,他如实答:“我……不知道。”
—
围场内一片寂静,侍从皆垂着头,不敢言语。
梁承骁立于场中,眉目沉肃,挽弓锁紧远处的树梢。
一阵风过,弓箭离弦,百米外枝头的麻雀一声啼叫都没有来得及发出,就从树上栽了下来。
旁侧的安王世子颜昼见了,松开弓弦,摇头啧声道:“这还有什么好比的,你直接把彩头拿了算了。”
随从小跑着去捡拾猎物,梁承骁缓慢转动着墨玉扳指,没有说话。
一边的亲卫给他递箭,瞥见他掌心的血色,顿时一惊,低声道:“殿下……”
“无妨。”梁承骁说。
他的语气很淡,透着不容置喙的意思。亲卫即使心存担忧,只好闭上嘴。
两人又依次比试了几箭。
几轮下来,梁承骁身后用以计数的签筹越积越多。颜昼被他打击得不行,最后扔开了长弓,无奈说:“不比了,一点赢的苗头都没有。”
他自认在羽林卫里的射艺也算数一数二,偏生到了太子面前,每回输得灰头土脸,自信心都给磨了个干净。
梁承骁收弓交还给侍从,回复道:“想点现实的。”
颜昼:“……”
亲卫在这时候上前,与梁承骁禀报:“殿下,谢公子来了,在外头等着。”
他说这话的声音不高不低,颜昼也听得分明,他本来没往心里去,只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尔后转念一想——这不是上回李同舟说的,唯一能在梁承骁发病的时候接近他的人物么。
思及此,颜昼顿时好奇心大起,假装没看见太子殿下面上一闪而过的复杂之色,饶有兴味道:“那还不快请人进来。”
……
谢南枝在围场外站了片刻,就有人来回复,说太子正与安王世子比试射箭,请他进去稍等。
谢南枝说:“如果殿下正忙,那就算了吧。”
引路的亲卫听了,欲言又止地咳嗽了一声:“其实……也没有那么忙。”
安王世子是个风流俊俏的公子哥,瞧着与梁承骁年岁相仿,据说为人颇有手段,年纪轻轻就在羽林卫任副指挥使。
他友善地和谢南枝打了招呼,又说:“还剩下最后一筹,再借用你们殿下一会儿,结束就还给你。”
谢南枝挑了下眉梢,说:“请便。”
梁承骁懒得问他这会儿怎么又有兴致比完了,随从重新放飞禽走兽入园,他便再次挽弓搭箭,玉抉扣紧弓弦,箭锋随猎物细微调转。
谢南枝在后头询问亲卫,是怎么个比法,亲卫答:“殿下与世子约定,在百米外轮番射箭,以命中者多,猎物体型小取胜。”
顿了一下,又压低声夹带私货道:“世子看中一只锦鸡,想射来给世子妃做毽子,现在还没有影子。”
他们在这说小话,颜昼听得一清二楚,用力咳嗽起来,又好气又好笑道:“小声点,我听得见。”
亲卫尴尬地闭上了嘴。
颜昼瞧了神态自若的谢南枝一会儿,忽然心生一念,放下弓说:“我是怎样都比不过谨之了,不如这最后一箭,让谢公子来试试。无论中与不中,我都把彩头赠与你。”
谨之是梁承骁的字,是及冠时由孟重云选定的。但他的身份摆在那儿,平日敢拿来叫的人很少,整个上京估计只有颜昼一个。
随从上道地把弓箭都取了来,恭恭敬敬地呈上。
谢南枝还没答话,梁承骁先沉了脸色,喊他名字,略带警告道:“颜昼。”
亲卫也觉得不太妥当,谢公子的风寒还没好,哪经得住这么折腾。正想开口解围,下一瞬,却见谢南枝接过长弓,从善如流说:“好。”
“……”
亲卫睁大眼睛,惊讶地看向他。
颜昼没想到他应得这么爽快,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连声称善。
他见谢南枝文文弱弱,纤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也不想为难他,便无视了梁承骁沉郁的表情,体贴道:“公子不必与我们这些武夫相较,只消射中前头那棵系有红布条的树,就算作一筹。”
树和会飞会动的猎物比,难度下降了太多。
谢南枝没说什么,只于百步外引弦搭箭,手臂平直伸展,轻轻吐气。
好在颜昼叫人给他拿的是六斗弓,否则以他现在的状态,拉开一石确实有些吃力。
他握弓的仪态标准,一看就是曾经练过,颜昼本来抱着玩笑的心思,此时也忍不住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