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春风(101)
负责的将领脸上挂不住,提起马鞭骂骂咧咧站起身,正要把人拎过来抽一顿,忽然听得远处一声大叫。
众人惊而回头,就见方才跑去解手的士兵脸色惨白,连裤子都来不及穿好,跌跌撞撞地跑回营地,语无伦次道:“出事了!老、老赵……死了!”
“死了?!”
这一声如同往热锅中加入滚水,人群沸腾起来,大惊追问道。
“怎么回事?”
“在哪儿!”
那士兵也是路上憋了大半日,终于等到歇息的时候,才离开行伍走到野地里行方便,结果放水放到一半,忽然发现旁边草丛中一张青白的人脸,吓得差点栽了个跟头,赶紧提着裤腰魂飞魄散地奔回来报信。
“就、就在那边草丛里!”他指着夜色中一处漆黑不辨全貌的地方,嗓音哆哆嗦嗦道,“我看见了,他身上什么伤口都没有,眼睛还睁着,就这么直挺挺地死在那儿了……!”
弄清楚情况以后,众兵士顿时哗然色变。
有胆子大的人要举着火把过去检查尸首,下一瞬,就被脸色难看的将领拦了下来:“都待在原地,不许动!”
纪廷的表情同样阴沉,他与大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的黄参将对视了一眼,心底同时浮现了一个可怖的名字。
他抵着后槽牙,每一个字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是巳部。”
足足藏锋了一个月后,在这个森冷的寒夜里,十二部里最神秘和凶悍的一支,终于显露出了它獠牙的一角。
山风掠过狭道,将林木摇晃得沙沙作响,木柴安静燃烧着,偶尔传出轻微的噼啪声——仿佛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
可是在场的军士都知道,这看似平和的表象下,藏着无数只窥伺的眼睛。只要他们有分毫松懈,就会被蛰伏于暗处的毒蛇咬破咽喉,刺穿脖颈。
纪廷按紧了腰上的长刀,沉声喝令道:“所有人列队!将火把都点亮了。”
“谁要是不小心落单,就别怪没人帮你收尸。”
黄参将的后背攀上寒意,他一边留神着周围的动静,借火光举起地图,心惊胆战道:“统领,过了前头的岔口就能看到嘉陵关了。”
“这里到处都是遮掩物,我们要不然抓紧赶路,到前头空旷的地方去。”
巳部以清理和暗杀为职,并不擅长正面作战,到了地势平坦处,就没那么容易得手。
“……”
纪廷没有回答他的话。
一时之间,谷中只有火把跳跃不定,把人拉得古怪斜长的光影,仿若某种不祥的预示。
黄参将低声问:“统领?”
纪廷紧紧盯视着前方,语气隐隐生寒:“来不及了。”
黄参将的心头猛地一跳,抬头向远处看去——却见那狭窄的山道上,有火光星星点点地亮起。
无数越国军士披坚执锐,手举火把,盔甲泛着金属的寒光,如同在夜幕中凭空出现,将他们的前后进路完全封死。
而那为首士兵高举的旗帜上,赫然是一只吊睛白额虎的纹样。
—
整支先锋行伍在廉山全军覆没,连一道示警的讯息都没有留下。
后方的军队赶上时发现情况不对,火急火燎地将军情报去了帅帐。
足足数千名兵士,一夜间在廉山山道上凭空失去了踪迹。纪闻去营帐中汇报时,嘴角都要起火燎泡。
“端王的十二部出动了。”他对梁承骁说,“山道旁的林木上插有寅部标记的箭矢,草丛里还有一具中毒的尸首,死去已经有多日了。”
言及此,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从今早得知先锋卫大意着了萧元景的道,栽了个彻底开始,梁承骁就压着心底的愠怒,神色不虞,此刻看纪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拧眉道:“有事就说。”
“……”
纪闻咳嗽了声,嗓音由于心虚,逐渐越来越低:“底下的人还在树上发现了一块穿在羽箭上的布条,应该是十二部的人射的。”
“也不知他们从哪儿听来的消息,您后院跑了个侍妾,就在布条上嘲讽您没本事,咳……那方面不行,夫人跟野男人跑了。”
“…………”
如果说胜败还是兵家常事,这话简直伤害性极大,侮辱性极强。
只听咔嚓一声,木头上产生一道道裂纹,太子殿下硬生生捏碎了座椅的扶手。
纪闻惊了一跳,忙劝道:“殿下冷静!”
“孤很冷静。”梁承骁说。
他摊开手,将掌心的碎木屑拍落,语气沉沉道:“让方衡照原计划行事。”
“萧元景在拖延时间,如果孤没有猜错,嘉陵关内的粮草应当支撑不了多久,他在等南仓调粮过来。”
“年前是打下沂郡最好的时机。”
—
纪闻领命出去了。
廉山之事,纪廷同样牵涉其中,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什么,实则心中有沉重的石块压着。
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攻破嘉陵关后,再去打探消息。
帐帷放下后,营中重新恢复寂静。
梁承骁独自一人,在桌案前坐了片刻。
他从怀中取出那方洁白的绢帕,对着帐外透进来的天光,深深凝望了许久。
手帕上的梅枝仍旧殷红冶艳,其上清幽的气味却因为主人的离去,一日一日变得淡薄。
即使他已经贴在玄甲心口,小心保存,仍然难以阻止属于谢南枝的痕迹逐渐消失,只得看着它变回一方普通的锦帕。
多可笑,在上京的半年多里,这竟然是谢南枝留给他唯一的一样念想。
……
越地又开始下雪,稀薄的雪子落在营帐上,细密地、沙沙地响。
梁承骁闭了闭眼,将绢帕用力收拢在掌心,无声呼出一口浊气。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越鸟……巢南枝。
数月过去,他没有一日从离开山阴的那个夜晚中走出来过。
他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识破谢南枝的图谋,更恨那个小骗子当真如此狠心,那么久的日夜相对,眷眷温存,也能说抛下就抛下,甚至能叫人捎来“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不复再相见”这样冰冷无温度的话。
从过去到现在,皇位也好,亲缘也好。梁承骁所得的东西不多,有许多都是他争抢来的,流过血断过骨,最后牢牢握在手里。
这次也是一样的道理。
他想。
谢南枝不愿意,他便强求。即使未来在晋皇宫里铸起金屋,打上锁链,人也合该是他的,百年之后合于一坟,肌骨相融,谁都抢不走。
疯子配骗子,正好天生一对,谁也别想摆脱谁。
—
傍晚时分,嘉陵关内下起了小雪。
与上下肃穆的晋军不同,越国兵营内一派士气高涨,喜悦激动的氛围。
两日以前,王爷派遣寅部和巳部在廉山中设伏,不费多少兵卒,就彻底废了晋国的先锋部队,把晋太子的左膀右臂一并活捉了来。
将士们因此晚上多加了一餐,连月前被晋军连下三城的阴霾都一扫而空,营中满是欢声笑语。
寅部又一次立了功,这两天邓羌出现在军营里都格外有精神气一些,其下的兵士也是各个挺直腰板,走路带风。
比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巳部,戍北军众人对寅部更为熟悉,下值以后,一块聊天胡侃的时候,好奇地过来打探消息:“从玄武关到嘉陵关可走的路不少,王爷怎知晋军一定会走那廉山山道,正好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寅部的人一听,立刻露出与有荣焉的表情,说:“那自然是我们王爷神机妙算,提前料到了晋贼的动向,分出两支兵马,彻底堵死了他们的退路。”
夸赞自家军队的话谁不爱听,听闻此言,其他人纷纷围拢到一块,竖起耳朵请他细讲。